第4章 章零四
傅明方步入屋內,便見兩位女子起身向他走來。
其中一人麗妝華服,似笑非笑;另一人衣裳半新,裝扮與府中有些體面的丫鬟相似,嘴角噙笑,一副溫柔敦厚的模樣。
“明哥回來了?竟這麽快!老太太那兒的茶可是好茶,明哥怎不從容些,慢慢品?”甫一照面,靳以妾室王凝雪便拿腔說道。
新月則先向傅明行以奴仆見主之禮,亦道:“想來公子身為男子,終是與我等婦道人家不同,喝茶聊天的事,也是省簡的。”
王姨娘斜睨新月一眼,臉上笑容卻仍明顯。傅明落座,她二人依次跪地正式行禮。芄蘭端上見面禮,二人皆是一樣的金釵金钏。
禮畢,傅明命人看座,讓茶。
王姨娘端着茶盞,不飲且道:“明哥看這院子,可還滿意?”
傅明道:“寬敞清淨,不錯。”
王姨娘又道:“明哥喜歡就好。當初爺讓妾身為明哥準備院子,妾身本想将自己住的那處院落騰挪出來的,那處離爺自己的屋子近。但爺說騰來騰去的,麻煩得很,命妾身為明哥另擇一處。這好一番挑揀,才揀了這一處,如今有明哥這話,我這心啊,總算是落下了。”
傅明一笑,不予回應。
新月卻道:“公子這院裏的水土似乎與別處格外不同,橘生淮北,其果幹澀不能食,但後院幾株橘樹結的果子雖不如淮南蜜橘香甜,倒也能入口,稍加腌漬味道更好。以前夫人,奴婢是說先夫人,常來此摘橘。”
傅明聞言道:“既如此,我定叫人好生照料。”
新月微微一笑,“多謝公子。”
“故人不可忘,你能夠睹物思人,是為有情有義。我向來欣賞情義之輩,今年橘熟,你便親自來摘吧。”
新月斂笑起身,再行一禮。
三人又少敘了片刻,新月見傅明神情,便主動請辭,王姨娘見狀,亦随之請辭,傅明讓綠菲将她們送出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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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走後,芄蘭上來收拾茶盞,見王姨娘桌上茶盞裏的茶幾乎原樣未淺,怒得發笑:“這算什麽,對着公子冷嘲熱諷不夠,竟還這樣直白嫌棄咱們的茶水。既如此,一輩子也別踏進這門!”
綠菲恰好回屋,聞言也不知是該勸還是該應和,她心中亦怒,卻仍是按捺住了,只小聲道:“這兩日瞧見過的那些裏,只這一個上不得臺面,咱們不與她計較,将來,自有分曉。”
傅明看着綠菲拉了芄蘭,二人到一旁咬耳朵去了,不禁輕笑。當初乳母是憑着怎樣的眼光,挑了她二人放在自己房中伺候?
傅明稍事休息後,又讓綠菲叫來這院中裏外諸人,一番訓話,恩威并施,又賞了錢,衆奴仆們心內如何尚不得而知,面上卻都恭敬,跪謝後紛紛退去。
終于清淨下來,傅明從自己帶來靳府的書箱中拿出一本,是早已爛熟于心的《大學》:
……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後有定……
這一句“知止”,他曾就此做過文章,老師贊許他理解得不可謂不深入。但如今,他覺得,自己需要從頭再做功課。
正思緒沉潛,芄蘭來道:“公子,該用午飯了。”
入府頭一日,沒有夫君相伴,沒有長輩留飯,更無平輩前來相陪,傅明仍是一人對桌。但桌上飯食,雖并不美味非常,卻有一樣蔬菜羹色相鮮麗,口感醇香。這時節,新鮮蔬菜種類甚少,要熬制一碗五色俱備并兼顧味覺的蔬菜羹,定要費不少心力,雖不是什麽名貴佳肴,當下卻也難得,竟是他未曾品嘗過的,便多喝了一些,并讓人去向做這道菜羹的廚娘傳幾句稱贊之語,又将自己沒怎麽吃動的一樣肉食和一樣點心送與那位廚娘。
綠菲見傅明胃口并未受煩心之事影響,心中亦稍覺寬慰。
飯後,傅明見屋外日頭正盛,便命丫頭們搬了藤榻到正被照着的地方,榻上鋪了棉被,躺上去既溫暖又舒适,他便在此小寐。
正悠悠入夢,便覺得有一陣微微暖風不斷吹拂着自己的面頰,暖風中似有濕氣,難道要下雨了?他從淺夢中緩緩醒來,雙眼睜開,一個嘻嘻笑着的孩兒臉便湊到了跟前。
“彥兒?你來啦,午間休息夠了麽?”傅明起身,嗓音中帶有些微初醒時的沙啞,更顯溫柔。
昭彥湊在他身邊,笑道:“早就休息夠啦,再睡,太陽要落山了哦!”
“是麽?”傅明問綠菲:“現在什麽時辰了?”
綠菲微微笑道:“公子,您睡了還不夠半個時辰呢!”
傅明聞言,笑着摸了摸昭彥軟嫩的小臉蛋兒,問道:“彥兒想聽什麽?”說着便牽了他往裏屋去。
昭彥邊走邊回道:“嗯——彥兒喜歡聽《山海經》裏的故事,還有英雄傳奇!”
“好,那明叔就給彥兒講這些!”
入屋後,傅明在靠背椅上坐了,昭彥則自己選了個小凳子,坐在凳子上,雙手撐在傅明的雙膝上。
芄蘭讓小丫頭們端了茶水點心來,是她早些時候打聽過的昭彥愛吃的那些,昭彥見了,果然喜歡。
跟着昭彥來的幾個媽媽和丫鬟被綠菲請去喝茶,“各位盡管放心,這裏有人看着呢,保管小少爺好好的。各位難得松怠些,這天還有些冷,去喝幾杯熱茶又何妨?”衆人聞言,又見傅明點頭,便跟着去了。
傅明問昭彥:“《山海經》裏的故事,彥兒都知道哪些了?”
昭彥想了想,回道:“知道追日的誇父,他渴得把河裏的水都喝幹了!彥兒問父親,那誇父不會被撐破肚子嗎?”
傅明笑問道:“你父親怎麽回答?”
昭彥道:“父親說,誇父不是凡人,肚可容江海,還和彥兒講了什麽海納百川之類的話,彥兒不是很懂。”
傅明更覺好笑,也許昭彥不是不懂,是不喜歡聽了,所以也不願去弄個明白吧。這位爺講故事時還不忘教導兒子人生大道理,也算是——用心良苦?
傅明又問:“彥兒往日裏聽書,也看書麽?”
昭彥搖頭:“父親說,明年再請先生來教彥兒識字讀書。”
沒有揠苗助長,看來這位盼子成龍的父親還不算太心急。
“彥兒沒有讀過書,那知道《山海經》中那些神仙和異獸們都長什麽樣子嗎?”
“父親和彥兒講過他們的樣子,但是彥兒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傅明略一思索,又問:“彥兒知道填海的精衛嗎?精衛是什麽樣子的呢?”
昭彥回憶了一番,“一只長得很花哨的,像烏鴉一樣的鳥。”
傅明臉上笑意更盛:“這也是你父親與你說的?”
昭彥回道:“父親說得不太一樣吧,不過,彥兒就記得是這樣的。”
傅明道:“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接着,又以通俗的語言為昭彥解釋了一番,再問道:“彥兒能夠想象出這只鳥兒的模樣嗎?”
昭彥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知道,又不是很清楚。”
傅明起身,牽着昭彥往書案前走去,“來,咱們一起畫一畫,畫一畫,就更清楚了。”
這是昭彥第一回搦筆,傅明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便手把手地替他調整好手勢,又教他蘸墨,落筆。兩人一人一筆,一人一紙,顏料則是共用,分別畫起自己心目中的精衛來。
昭彥揮毫縱橫捭阖,不拘一格,很快便廢了一張紙,于是換一張重新開始,傅明時不時地從旁指導,并抽空在自己紙上作畫。最後,兩人幾乎同時完成作品。
昭彥紙上的,勉強可以看出是只鳥兒,果然很是花哨;而傅明的,雖簡約卻也神韻十足,栩栩如生,昭彥看過後,不禁睜大了眼睛,張開嘴巴,震驚了好一會兒才笑道:“這就是精衛嗎?好像是真的呢!果然和明叔講的一模一樣!”
兩人畫了精衛後,又畫了鐘山之神燭陰。
這裏快要畫完,芄蘭去丫鬟婆子們喝茶的地方問道:“可有人帶了小少爺的衣物來?”
昭彥乳母起身道:“帶了一套來?要換麽?”
芄蘭點點頭,“您随我去看看吧。”
乳母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怎麽的,就要換衣裳了?待走到跟前一看:昭彥外衣上五顏六色的,臉上也有蹭上去的顏料,雙手更是看不出原樣,活脫脫一只小花貓。
芄蘭和乳母相視一笑,兩人上前去替昭彥清洗更換,正洗手呢,便有老太太讓人來傳話,說是該用晚飯了,讓昭彥過去。
老太太疼愛昭彥,本想将昭彥安置在自己屋裏,但靳家是将帥世家,靳以希望自己的兒子從小獨立堅強,便另外替昭彥選了離老太太最近的一處住所。老太太不能陪昭彥住着,對他的飲食卻不肯放松,是以昭彥一日三餐仍是在老太太那裏吃的。
老太太這會兒派人來傳話了,衆人不敢懈怠,忙都上前去,七手八腳地替昭彥整理好了,簇擁着他出了門。
昭彥在門口處停了下來,回頭和傅明說道:“明叔,我明日還來!”
傅明颔首,笑着應肯。
待客人都走後,綠菲拿着昭彥畫的那些紙稿問傅明:“公子,這些是留着還是扔了?”
傅明挑出昭彥最後定稿的兩張,“這兩張和我的一塊收起來,其他的就都扔了吧。”
看着圖上那“花哨的烏鴉”和“燒紅了身子的長蛇”,傅明忍俊不禁。今日午後竟是過得那樣快,昭彥功不可沒。聰明伶俐,活潑卻不鬧騰,能教出這樣孩子的長輩,真是那個冷峻淡漠的人嗎?
晚間,得知昭彥在傅明處玩耍了一下午很是盡興後,靳以并無任何說法。
這夜,傅明仍是一個人淺酌至微醺,再一個人擁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