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零七

方進得院內,紉蘭的目光便被一樹石榴吸引住。火紅的榴花綴于綠意盎然的枝頭,中間藏着幾顆小小果實,樹下石苔喜人,柔柔地承接住不時辭別枝頭的落英。

角落裏泉眼無聲,圈圈漣漪叫人似乎看見了游魚嬉戲。楊柳垂向水面,與坐在樹下讀書的人一樣安靜而柔和。

在一旁投魚食的綠菲擡頭見紉蘭帶着兩個丫鬟站在小池對面,忙起身笑道:“姑娘來了?”

傅明聞言,也擡頭起身,招呼道:“外頭熱,紉蘭妹妹進屋坐吧。”

紉蘭邊與他們一同進屋,邊笑道:“外頭雖然熱,但明哥的院子裏卻很涼快。”

丫鬟打起若竹色的遮陽簾,紉蘭入屋後,眼光掃過,又道:“彥兒說明哥的屋子是神仙洞府,如此瞧來,果然不錯。別的且不說,這屏風我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了。怎麽從前不知道咱們府裏還有這等好東西?”

傅明見紉蘭說話親切不見外,便也不如何客套,說道:“屏風是家裏的沒錯,上頭的畫是我所繪。”

“原來如此,明哥好畫工。我見這幅圖,由窄而寬,便油然而生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擺在這兒,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紉蘭十餘歲,稚氣尚未脫盡,說得如此鑒賞之語,倒是令傅明有些意外。他見紉蘭目光在屏風上流連不去,便忍忍心,笑道:“若紉蘭妹妹喜歡,這架屏風便送予你吧。”

紉蘭微微一愣,随即卻搖頭道:“雖然喜歡,但仍覺得它還是擺在這屋裏才配。我那閨房,且擺不下這高山流水。”

這姑娘,倒是和自家昭彥小少爺一樣的脾性,即便再如何欣賞,也不會奪人所愛。傅明覺得,靳家的家教其實不錯,不然也教導不出具有這等心胸的子女來。

但紉蘭卻并未打算就此錯過傅明的技藝,便仍是笑道:“倘若明哥有工夫,可否另為紉蘭繪一架屏風?”

大方直率不忸怩,這——是否也算是家教良好的表現?

不過,即便紉蘭不說,傅明也有這樣的打算。自他嫁入靳府,與他真心相交的寥寥無幾,若有機會,他還是願将名義上的家人争取為真正的家人的。于是回道:

“自然可以。”

聽得傅明如此痛快應承,紉蘭笑着謝過,又道:“明哥,紉蘭此次前來,實是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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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說。”

“上回明哥外出,給我帶的那些東西,我很是喜歡。以前也托人幫忙帶過一些外頭的玩意兒,但都不如何符合心意。明哥眼光很好,所以,若是明哥下回外出,可否再為紉蘭挑選一些?”

傅明點頭應允。

“那這些錢,明哥先收着,若是買完了,我再派人送來。”紉蘭接過采蕊手中的零錢袋子遞給傅明。

“些許小玩意,并不如何值錢。”

傅明未收,紉蘭卻堅持要給,“一次兩次雖沒什麽,但我希望明哥能夠多給我帶。要是明哥不收,紉蘭下回便也不能再收明哥的禮物了。”

傅明聽懂,也知曉了紉蘭的性子,便收下了紉蘭手中的錢袋子。

紉蘭開心了,笑道:“這樣才是。雖然如今女子也可外出,但咱們府裏向來的規矩,女眷無事是不能上街市的。所以,不得已才拜托明哥。”

聽說這規矩便是老太太立的,傅明也有所耳聞,雖微微替紉蘭感到遺憾,但對方态度卻似平常,他更不會妄加評判了。

兩人正不知要再說些什麽而微覺尴尬時,恰端了果盤進來的芄蘭接過傅明手中的錢袋,看了看上頭的繡花笑問道:“這是姑娘自己繡的?好別致而精細的花紋,手藝了不得呢!”

紉蘭回道:“我也是個無事忙的,就肯在這上面費些功夫了。”

傅明道:“我這丫鬟對繡工很是熱衷。”

紉蘭問芄蘭名字,這才發現兩人名中都帶“蘭”,雖和丫鬟同名,她卻也不惱,反而很是高興,約了芄蘭有時間一起做女紅。

少時,昭彥也來了。芳滿庭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直到日入時,紉蘭才牽了昭彥的手,一起親親熱熱地去老太太那兒用晚飯。

路上,昭彥問紉蘭:“小姑姑,你往後也常去芳滿庭嗎?”

紉蘭卻微帶遺憾道:“雖然明哥是大哥內人,但到底是男子,小姑姑不能多去。”

昭彥不太高興地“哦”了一聲。

紉蘭又笑着逗他道:“雖然小姑姑不能常去芳滿庭,但是彥兒可以常來找小姑姑玩呀,彥兒最近都不曾來過了,真是有了叔叔忘了姑姑,姑姑很傷心吶!”

彥兒想了想,回道:“那往後,彥兒隔一天去找明叔,隔一天來找小姑姑,可好?”

“好好好!”紉蘭笑回,“咱們彥兒真是個好孩子。”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老太太屋裏,老太太見他們高興又親熱的模樣兒,也很是歡喜,問他們從哪兒來,得知是從芳滿庭來,便也沒多說什麽。只是隔天讓人去請了傅明過來吃茶品點心。

從老太太那兒回芳滿庭後,綠菲笑道:“老太太今日雖仍不是很親切,但也是個好兆頭。”

芄蘭道:“咱們公子這樣好的人品,往後一定會更得老太太歡心的。”

傅明本想說,自己不是女子,不必邀寵,但思及自己的處境,便也不再多言。至少,如果掌家人看重自己,身邊人也就不用跟着提心吊膽過日子了不是?

在下一次外出前,傅明趕着替紉蘭将屏風繪好了。這一回,他畫的是四幅一套的光陰流轉圖,春而夏而秋而冬,再一回首,又是一年春來。色彩簡單,漸次變化,并非一眼可見的四季更疊,而是于細微處見時光。角落處題了一句詩: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紉蘭喜歡至極,當即便在房裏擺上了。

而此時,久雨初晴,夏日已深。

傅明再次帶上白華出了門。

這回,他們趁早出了門,日頭還未高升,草葉上露水仍在。街市上卻已經熱鬧起來,賣面湯的、各色包點的、新鮮果蔬和水産的,最先吆喝起來,聲音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将早市叫得一派生機盎然,開啓了一天的澎湃熱鬧。

傅明在各個攤子前都停留了一會兒,打包了不少份早點,有豆粥、蒸餅、灌漿、炒雞面、油炸果、四色饅頭等,由白華拎了滿滿兩手,傅明也沒有空着,兩人挾着一路的食物香氣,在晨風習習中趕往慈幼局。

慈幼局尚未開飯,孩子們正在院裏踢腿打拳,見傅明來了,嘩地一下紛紛圍上來,幸而有手中的早點替傅明解了圍。

飯後,傅明帶着孩子們讀了一個時辰的《千字文》,講了講“墨悲絲染,詩贊羔羊”的典故。他只是用淺顯的語言告訴了孩子們這兩句是何含意,卻沒有效仿某位嚴父,趁機教育孩子們該如何如何。慈幼局的孩童,大多是生來被棄養的女童或者身有殘疾的孩子,他們往後注定要活得更艱難。傅明父親是他們中間較為幸運的一個,卻也不過如此,而他有很多兒時玩伴,後來又如何了呢?未來無法掌控,他能做的,只是當下的關照,以及一些也許毫無裨益的祝福。

孫藏用在自己屋中招待傅明用午飯,飯後親手為他煮了茶。

黑盞白湯,宛若躍入方寸之間的浩大山水。茶湯聞之香淡,品之先苦後甘,餘香與回味持久不散。這一回,總算是償了傅明念念不忘許久的一個心願。

從慈幼局出來,天色尚早,傅明便提議逛逛再回,白華自然毫無異議。

二人入了市。雖天氣炎熱,但絲毫不影響商人攤販們的熱情。裝載着冰雪冷元子、涼水荔枝膏、雪泡縮脾飲、紫蘇飲等冷飲的推車穿行于人群之中,極受歡迎。傅明買了兩碗涼水荔枝膏,色相如其名,玲珑剔透,白瓷碗中盛碎冰,烏梅肉和生姜汁等為之添彩添味,端在手裏便打心裏開始滋生涼意,津液則自舌底溢出。白華分得一碗,嗖嗖幾口,直呼好吃。平日裏雖然不是買不到,但主子賞的,嘗起來便覺得格外沁人心脾。

吃完冷飲,傅明信步,發現路邊有家玩具鋪子,生意似乎很好,便打算進去看看,也許可以為紉蘭和昭彥挑到一些有意思小物件。

店內客人頗多,夥計們有些忙不過來,和傅明幾乎同時進來的還有一個帶着丫鬟和侍衛的十四五歲模樣兒的姑娘。迎上來的夥計不知該先招呼誰,傅明做了個請的手勢,那夥計便開始殷勤招呼起那位姑娘,那姑娘向傅明點頭微笑致謝便跟着夥計去了,傅明則自己觀看挑選。

店內陳設繁多而不雜亂,有仿造的刀兒、槍兒、碟兒、罐兒等,也有打馬象棋、懸絲獅豹、枝頭傀儡等,還有水上浮、花瓜、種生等,琳琅滿目,惹人流連。

那姑娘正在夥計的介紹下把玩着一個花瓜,便聽旁邊有人低語:“那不是傅家公子嗎?許久不見他出門了呢!”

“哪位傅家公子?”

“還有哪位?傅尚書的侄兒,嫁入綏國公府的那位。”

……

放下花瓜,那姑娘示意夥計去招呼新進門的客人,自己則轉身狀似不經意地走到傅明身邊,輕聲道:“這位,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公子。”

傅明不知她如何認出自己,也不知她是何人,只是微微一笑,回道:“正是區區。”

姑娘卻冷冷一笑:“堂堂男兒,竟也喜歡這些女子兒童玩耍的東西麽?”

語氣和話語都十分不客氣,傅明察覺來者不善,便也不再多言,稍稍移開幾步,不願搭理對方。

誰知那姑娘卻不肯放過傅明,主動挪步過來,“怎麽,惱羞成怒了?雖然如今你已嫁為人婿,無須像個男人一樣有所擔當,但怎能不顧夫家顏面,出入這等場所?自己丢人現眼也就罷了,畢竟你名聲向來并不如何,可你讓外人怎樣看姐夫,怎樣看靳家?我姐姐若在世,靳府怎會有你的立足之地?”

姐夫?姐姐?傅明想了想,這位恐怕就是靳以亡妻娘家人了。她究竟是真的為靳家和自己姐姐打抱不平呢,還是別有心思?

既然是沾親帶故,傅明便還是稍加多言道:“多謝姑娘提醒,不過,玩具雖是女子兒童喜愛者多,但有些小玩意也并不簡單,再者,莫要小看女子與孩童眼光。”傅明說完,便随手拿起兩三樣自己已經看上的東西去櫃臺結賬了。

如此一來,卻也沒了游玩的心思,免得再遇上那位對自己很是不滿的周小姐。

傅明帶着白華打道回府,過了人流如織的虹橋後,沿楊柳鋪綠的河岸走不遠,便隐隐聽得笙歌陣陣。傅明擡頭,循聲而望,見樓上有人正倚欄看向他所在的方向,身影熟悉。見傅明望過去,那人便揮了揮手,傅明笑笑,亦揮了揮手。卻未作停留,徑直往靳府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程颢《秋日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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