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零八
回到靳府時,正碰到府中下人往各主子院中派冰。
往年在傅府,傅明只有在一年中最熱的那幾日才能分得一點兒冰。靳府用冰倒是用得較早,也用得大方。
傅明讓芄蘭她們将送到芳滿庭的一桶冰刨一大碟子出來,放在小書房內。其他的,則讓她們搬去下人房中。
芄蘭問道:“公子,搬去我們屋子裏做什麽?放在您床邊吧,夜裏睡覺涼快些。”
傅明笑道:“我并不怕熱,再說,我那屋子也不熱。你們屋裏就不同了,午後對光,又不大通風,曬上半日,夜裏還不跟個蒸籠似的?”
“可這是給主子用的。”
“對,我便是主子,我說怎樣用就怎樣用。好了,搬去吧。”
傅明語氣堅定,芄蘭心知他脾性,心中雖仍為難,更多的卻是酸澀甜交雜的感動。她招呼一個小丫頭,和她一道搬冰。
她們走後,傅明問綠菲先夫人周氏是否有一胞妹。嫁入靳府前後,綠菲暗中打聽了不少關于靳府的事情,為的就是讓自家公子不至于因為不明狀況而吃虧。
她想了想,回道:“先夫人一母所生的兄弟姊妹共有三人,先夫人是長姊,下頭還有一弟一妹。周少爺今年大約是十八九歲,周小姐略年幼些,也該十四了吧。”
傅明點點頭。綠菲問道:“公子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來了?”
傅明道:“沒什麽,随口問問。”
“哦。”綠菲笑笑,“過不久,公子也許就能見着這二位了,聽說都是品貌俱佳的少爺小姐呢!”
“是嗎?”
“嗯。再過半月,就是先夫人祭日。每年,周家都會來人祭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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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綠菲所言,府中荷花盛開之際,周家便派人前來祭拜先夫人了。來者正是周氏的同母弟妹。至少從外在看來,這兩人皆容貌上佳,舉止得體有禮,着實令人喜歡。
二人随靳以,攜同昭彥去祠堂祭拜過長姊後,周家姑娘周晥清便被紉蘭牽着和昭彥一道去了老太太屋中,周氏之弟周承衍則由靳以與傅明招待。
這是傅明作為靳以的郎婿第一次見外客。這倒并非靳以真正認可了傅明的身份,只是為了向周家表示尊重罷了。
三人坐于正廳中喝茶。葡萄、甜瓜與荔枝湃在碎冰中,散發着絲絲涼氣與清香。
靳以與周承衍寒暄幾句後便再也無話可說,傅明見場面凝肅,便捏了一顆荔枝笑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唐朝時,為了能吃上新鮮荔枝,得多少人接連日夜兼程。如今京都水運發達,蔬果保鮮做得好,莫說咱們這等人家,便是尋常百姓,花上幾個錢,也能在市集上買幾顆荔枝嘗鮮了。”
周承衍應和道:“正是。前日裏我上街去,發現不僅河鮮滿市,便是海鮮,也處處可見。還有南方運來的各色果子,海外的一些新奇玩意兒,真是應有盡有。這些在以往朝代遺留下來的書畫中,可都是不曾有過的盛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從市集繁華讨論到風土人情,尚有繼續發散的趨勢,靳以随意搭了幾句話,發覺若自己不在,他們應當更能暢所欲言,便借口離開了,讓傅明好生招待周承衍。
靳以走後,周承衍飲下一口茶,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傅明笑道:“承衍懼怕自己姐夫?”
周承衍讪讪一笑道:“有些。以前我姐姐還在時,我來這府中玩,那時年紀不大,正是調皮的時候,被姐夫馴了幾句話。”接着,他便裝作靳以的樣子講了幾句馴人的話,逗得傅明和他自己都忍俊不禁了。
傅明斂了笑,眉眼卻仍舒展着:“如此說來,确實是情有可原。”
周承衍道:“其實姐夫待我姐姐和我們都挺好的,他就是太不茍言笑了些。我心裏是很欽佩我姐夫的,但又不是很願意和他待在一塊兒。明哥,你和他很不一樣,往後我來靳府,就無須單獨面對冷面郎君了,真好!”
傅明笑着搖搖頭,半是好笑,半是無奈,當着人家郎婿的面說道自己的姐夫,這位弟弟,還真是坦率得毫不收斂。
周承衍見傅明面色和善,心思轉了轉,又道:“明哥,今日午飯我去你那兒吃可好?咱們倆人一塊兒吃。”
“為何?”
“以往都是在姐夫院中用飯的。但是每年這日,姐夫都會去姐姐先前住過的地方待個一時半會的,回去後,心情都不是很好,整個用餐過程,我都是食不知味。如果姐夫歡喜我陪着,那我就是吃不好也無所謂了。但我總覺得,姐夫其實更想獨處。況且,明哥你也不願在那等沉默壓抑的環境裏用飯吧?”
傅明道:“那先讓人去問一問吧。你姐夫現在在先夫人原來所住的院裏頭?派人前去打擾無妨嗎?”
“那無妨。姐夫并不會遷怒他人。我姐姐那兒,在她去世之後也不是什麽禁地,去得的。”
既如此,傅明便讓綠菲前去了。
在此之前,有人卻比綠菲先一步到達。
周晥清本在老太太屋裏坐着,期間借口想再去姐姐住過的地方看看,便帶着貼身丫鬟往這邊來了。在院門外,她打發走自己的丫鬟,一個人步入院中。
靳以果然在此。他正在院中綠蔭下讀周氏生前手繡的一卷《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周氏曾說靳以自小習武,一身剛正之氣,卻難免過于強硬,往後戰場殺伐,雖是為保家衛國,卻仍是造了殺孽。便在生前撐着病體,為他繡了這一卷《心經》,督促他常默念于心。于是,年年今日,靳以都會在此默讀《心經》,自我洗心。
今日靳以不似往日一身深色,而是白衣素履,庭中綠意似已染上他不着纖塵的衣裳以及撫摸墨字的指尖。
“姐夫仍是這般念着姐姐,若姐姐在天有靈,也可含笑了。”一個輕柔和緩的聲音傳來。
靳以擡頭,發現是周晥清,便起身相讓。周晥清搖搖頭,不肯坐,只站着打量了這院落一番,似笑若泣,“姐夫讓人将這院子保持得一如當年。晥清還記得小時候,姐夫在這裏舞劍給姐姐和我看的情形,恍如昨日。”
靳以回道:“歲月飄忽,倏忽數載。你已經長大成人了。”
周晥清道:“是啊,成人了。姐夫為姐姐守了三年,晥清就是在這三年裏長大成人的。”
靳以無話可回,周晥清卻不甘心,挑明了說道:“當年姐姐臨終之時,是怎樣托付姐夫的?”
靳以驚道:“你知道了?”
周晥清道:“怎會不知?因為那是我向姐姐求來的!”
“你……”
“所以,這些年,我以為姐夫是在等我……等我長大。可是,誰知,三年後,你卻另娶他人。”
靳以默然片刻,回道:“有負思柔所托,是我對不住她。”
“不。”周晥清眼中蓄淚,“姐夫所負,分明是……分明是……”一個“我”字終被吞咽,她嘆息一聲,再道:“我知道,姐夫也是身不由己。”
靳以卻不再言語,重新捧起《心經》來默讀。
周晥清看着他,稍久後,試探問道:“姐夫可知,您放在心底珍愛着的夫人,我的姐姐,卻被人出言不遜?”
靳以擡頭,“何出此言?”
周晥清便将上次自己外出時遇上傅明之事交代了幾句,并道:“他一聽我提及姐姐,便面色不悅,我本想解釋,他便說已死之人,福薄命短,還有何可說,再拂袖而去。姐夫,我知道你娶他,也是心中不快的。但再怎樣,他既已嫁給你,便該尊重姐姐,可他對姐姐,卻那般輕蔑。由來只見新人笑,哪裏聞得舊人哭。倘若姐姐在天有靈,知曉此事,也會傷心垂淚吧。”
靳以揉揉眉頭,說道:“此事我已知曉,這裏沒有冰,炎熱難當,你還是快些回老太太那裏去吧。一個人出來,大家都會擔心的。”
周晥清沉默片刻,這才點頭道:“那我先走了,姐夫你保重身子。”說着,便慢慢移步到院門口,回頭,發現靳以正背對着自己,便神色黯然地離去。
“出來吧。”靳以說道。
躲于假山之後的綠菲聞言腳步有些發顫地走了出來,跪地道:“爺,奴婢不是有意偷聽的。奴婢前來傳話,無意間聽了一耳朵,奴婢有心避嫌,這才讓開來。”
對她的話,靳以并非相信,卻并不打算追究,只道:“你起來回話。找我作甚?”
“周少爺想在芳滿庭用午飯,公子讓奴婢前來問爺,是否可以?”
靳以道:“承衍願意在哪兒就在哪兒吧。你去我院中,讓廚娘将為他準備的一些食材搬到你們那裏去。中午多做幾個菜。”
綠菲松了一口氣,忙回“是”,随即告退。
待綠菲與靳以的廚娘提了不少食材回到芳滿庭時,傅明和周承衍已經到了,傅明正彈曲子給周承衍聽,周承衍聽得入神,時不時以手拍膝,跟着哼唱。
飯後,昭彥從老太太那邊過來,見了自家舅舅,又是一番親昵熱鬧。
周承衍與傅明頗為相得,辭別前約定改日再聚。
待周家兄妹離開靳府後,綠菲才找了個機會,将日裏聽聞到的事說與傅明聽了。傅明聽後,只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說什麽。
向晚,靳以前來接昭彥,離去前,他單獨問傅明:“你前些日子出去時遇見周家小姐了?”
傅明回是。
“你與她有些龃龉?”
“小孩子的氣話,我不至于當真。”
“她提及了思柔。”靳以解釋,“思柔是夫人閨名。”
傅明點點頭,“她确實說到先夫人,但我未曾回應。”逝者已矣,別人要拿來當槍使,自己不接招便是了,如此,已是他給予的尊重。
靳以聽傅明如此回答,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卻也不再多問,喚了昭彥到身邊來,牽着他的手走了。
“公子不多解釋幾句?好歹把那日你與那個周小姐說的話複述一下也好呀,這樣才更能令人信服。”芄蘭雖不知事情前後,卻是無條件地信任着自家公子,現下則很是替他着急。
傅明卻搖搖頭,神色淡然,“多嚼舌根有何益處?再者,他信或不信,不在于我說了什麽,而在于,他怎樣看我,怎樣看周小姐。”
對于這件事,傅明倒未曾放在心上,他只是想到了綠菲說的先夫人所托之事,繼而想自己鸠占鵲巢,是終有還回去的一天呢,還是一輩子就這樣占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