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零九
靳以攜昭彥走出芳滿庭後,問道:“你明叔屋裏很熱麽?他剛到時,大家正在給昭彥換衣裳,小單衣都濕掉了。
昭彥笑道:“明叔說彥兒胳膊似乎粗了些,就要試試彥兒有沒有長力氣,我們掰手腕呢!”
“那彥兒力氣大些了嗎?”
“嗯!”昭彥用力點頭,“大了,有一次明叔還輸給彥兒了呢!不過……”
“不過什麽?”
“明叔那兒确實有一點點熱,和老太太屋裏差不多。”
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得涼,屋裏用冰用得少,也只是午後用一會兒。
靳以疑惑道:“他房中沒有冰麽?”
昭彥搖搖頭,“有的。不過明叔把自己的冰勻了一大半給綠菲姐姐她們用。明叔說綠菲姐姐她們屋裏熱,彥兒去看了看,果然是好熱的。不過,她們房子裏牆上挂了好多繡品,是明叔畫的,芄蘭姐姐繡的,可美了!比小姑姑繡給老太太的還好看。”
靳以頗覺好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家,就能看懂這些了?”
昭彥回道:“明叔說了,美的東西就是美的,彥兒覺得很好看就一定是很好的。”
靳以雖有許多反駁的話,卻覺得對一個天真孩童來說,倒也不必,遂默然認可了昭彥的想法。須臾後又道:“彥兒在芳滿庭玩得很開心?”自己去接孩子的次數不多,但回回昭彥都是面帶笑容,歡喜雀躍的。
昭彥立即回道:“開心的!明叔會的可多了,也不會覺得彥兒煩,帶着彥兒做了好多好多事。而且,明叔還會給彥兒好吃的。喏,這個就是明叔特意給彥兒買來的糖粒子呢!”
昭彥說着,便從自己的小荷包中掏出兩顆糖果來,放在靳以手中,“很好吃的,香香的,甜甜的,但是一點兒也不膩,彥兒最喜歡這種糖粒子了。”
靳以問道:“他經常給你吃這些麽?”
昭彥搖搖頭,“只有明叔說彥兒做得很不錯的時候才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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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今日彥兒做了什麽?”
“彥兒寫了一篇大字,比賽掰手腕還贏了明叔!不過明叔今天特意多給了彥兒兩顆,還說要離開芳滿庭之後才能吃。爹爹,你嘗嘗吧,真的很好吃呢!”
看着昭彥目光閃耀的雙眼,以及滿是期盼的笑臉,靳以時隔多年,頭一回将一顆糖果放入自己口中,清香甘甜,是叫人愉快的味道。
“怎麽樣?爹爹覺得怎麽樣?”
靳以點點頭,“确實不錯。”
為什麽傅明要特意多給昭彥兩顆糖?還那樣叮囑他?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嗎?
靳以疑惑,随即又想,找機會問問吧,既然今日那事自己選擇直白問他,那麽,這事又何不也直白相問呢?
于是,下一次靳以又再度以接孩子為理由踏足芳滿庭。
“那日的糖果,味道不錯,多謝。”
靳以毫不迂回,傅明則頓了頓,方微微笑道:“若爺也喜歡,下回我外出時,多帶些回來。”
靳以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道:“昭彥尚小,貪吃甜食,但不能給他多吃。”
傅明點頭,“我明白。”
靳以亦點了點頭,才帶昭彥離開。
傅明則默想了片刻,才一笑而過。他那日聽綠菲說起靳以獨自一人悼念亡妻之事,心裏想着,自己的身份既然是他現在的郎婿,似乎應當寬慰一番。但他倆人如今關系并不親近,于是,傅明便選擇了這樣一種全聽天意的委婉方式。未曾想,上天成全了他一次,對方竟也意會到了。真是難得。
雖然傅明對靳以仍很不了解,但他卻也有一種感覺:靳以此人胸懷坦蕩,是有事說事,不暗藏心機之人。這也許是武者之德?
雖仍是盛夏,近來卻接連下了數日雨,天氣難得地暫且涼快了些許。傅明正準備明日出門,便收到了周承衍寄來的請帖,請他過兩日去參加一場文會。
周家雖然在名頭上不及靳家,但上溯三代,家中皆出過朝廷要員,現任家主即周承衍之父周自善更是長于官場經營,周家在他手中已臻鼎盛,在氣勢上比之人丁單薄的靳家遠有過之而絕無不及。周承衍家世了得,自己又是上上人品,所結交之輩便都非凡。
随請帖而來的,還有周承衍考慮周全而附加的一張與會人員的名單。上頭之人,傅明即使未曾見過的,也聽說過,他們若不是貴胄之子,便是聲名遠播的大才子,還有一位,則是京都人人皆知的名伶。
傅明自打入靳府,還未曾和同輩酣暢同聚過,是以這次快然應約。
兩日後,周承衍親自前來接傅明。兩人騎馬前去。
都市中不許快馬加鞭,他們便不急不徐,身後跟着的兩三個随從加緊腳步也能跟上。
今日一會周承衍是東道主,因此他們到得較早,除了已等在這裏的名伶燕樂,其他人都尚未到來。
這裏是京都大酒樓鑒樓中的一個單獨院落,比起樓中大堂裏一個位置,或者樓上小廂房,價格要貴上數十倍。
周承衍笑問傅明:“如何?”
鬧中取靜,清幽古樸,傅明颔首笑回:“極好。”
燕樂從屋內走出,笑語先于身影出現:“為了招待貴客,周少爺特地吩咐在下精挑細選,花費多少還是其次,難得是周少爺如此上心,貴客好面子!”
一番話,顧及三方,滴水不漏,傅明心道,自己竟不知這小伶人如此能說會道,也笑回:“二位有心了。”
燕樂此前不知周承衍所講貴客是傅明,如今見是他,臉上笑容雖淡了幾分,但更真了幾分,語氣也不似方才熱絡,可亦添了真誠:“許久不見了,明哥。”
周承衍訝然道:“你們認識?”
傅明點頭,“我與阿樂,自小認識。”
周承衍疑惑,一個富家公子,一個風月名人,兩人是如何自小相識的?他與燕樂認識已多年,知曉他不少事,卻不知他還有傅明這樣的故人。但顯然,他二人都不想解釋,他便也不再多問。
燕樂道:“上回樓上匆匆一瞥,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明哥你是清減了還是福泰了。”
“現下你可以好好看看了,如何?”
燕樂果然仔細打量了傅明一番,笑道:“甚好,和從前一樣。”
周承衍自覺噤聲,讓兩人敘了一番舊。待其他客人紛紛前來,傅明和燕樂便各自隔開,燕樂再次挂上燦爛的笑容,語氣重新變得熱絡起來。
周承衍對傅明道:“我還是覺得他方才那樣兒好。”
傅明笑道:“他們這一行的謀生之道便是如此,你喜歡他方才那樣兒的,但是其他人也許看不慣。他這樣也挺好,怎麽都不會讨人嫌。”
“那是。”周承衍笑了笑,“模樣兒沒得說,琵琶彈得好,歌兒動聽,還會說話,要不怎能是京都第一名伶呢?”
傅明想起多年前自己問燕樂他是否已經下定決心時,燕樂那毫不遲疑的堅定神情,又看了看他當下樣子,心中仍是微微抽疼。但他很快便收斂起心緒,在周承衍的介紹下,與衆人一一厮認。
其中,周承佑與周承信是周承衍本家堂兄弟,承佑與承衍同歲,兩人一同讀書,直如親兄弟一般;周承信年長幾歲,已經及冠,表字守真,大家便以字稱之。崔璟則是當朝宰相之孫,小時便有神童之名,如今長大,深受祖父喜愛,着意培養,連皇帝也有所耳聞并召見過,賞了不少東西,美名遠播。祁信字遠書,雖出身寒門,但才華橫溢,已經是舉人身份,登科在望,意氣風發,在一群錦衣華服的公子哥之中,亦絲毫不顯遜色。此外還有一個叫慶孫的,聽聞祖上也是官宦,及至他這一代,家中無人做官,卻仍是詩書門第,慶孫滿腹經綸,卻不打算賣與帝王家,反而悠游于京都,頗有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氣度。
周承衍是這群人的中心,因為便是他将衆人一一集結起來,這兩三年時常聚會相交。周承衍在積極進取方面比不過自家兄弟,在聲名方面不及崔璟,才華不及祁遠書,氣度遜于慶孫,如何博得衆人青睐?傅明暗中觀察許久後,心想,也許便是因為他待人誠懇,毫無私心,又熱情大方吧。且他雖不似衆人,卻又雜糅各家,整體上亦是優秀之子。
因為是周承衍帶來的人,衆人對傅明都頗和善。
聚會需得飲茶,時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噬茶好飲。上回在芳滿庭,周承衍見傅明專門在屋子裏布置了一間半開放的小小茶室,也得知他習得茶道,便提議這次由傅明來為大家點茶。傅明心知這是周承衍在為自己提供方便,便欣然應允。
侍者搬來茶具,以及一個香架和香爐。傅明道:“把香撤了吧,去摘幾枝荷花來,用白瓷瓶裝着即可。”又向衆人解釋道,“今日我選擇的茶香味馥郁,無須再焚香,與荷花清香搭配卻正适宜。”
傅明所選茶葉非是時下富貴人家愛飲的龍鳳團,而是他乳母歸家後偶然發現的,聽說是江南一帶寺廟中老僧所種,在清明前摘嫩芽制成,京都尚未流行。乳母托人遠道送來,他嘗過,很是喜愛。這回,他特意帶了來,給衆人嘗鮮。
傅明手藝娴熟,動作雖不似專門點茶之人那般行雲流水,但有一股閑散潇灑的氣質自然流露,像是一個絕世高手,不在乎招式如何,出手随性卻又恰到好處。待水燒沸,水汽氤氲遮住了他低垂的眉目,當熱水一次次注入杯中時,茶香逐漸散發開來,滲入荷花的清氣之中。他端着茶盞呈至衆人面前,人們才一一回過神來,頭一回覺得,一套點茶的過程竟是如此短暫。
這茶果然香味濃郁,且味道甘美,不輸龍鳳團茶。衆人品過之後都不禁打探是何茶葉,此後不久,這類茶葉亦在京都中傳播開來。以至後來,也成為貢茶之一,則是後話。
飲茶之時,好樂的慶孫道:“燕樂怎地不彈曲助興?”
燕樂笑道:“實非偷懶,只是這茶從前見所未見,一時不知配何曲子。思來想去,似乎并無好曲相配。”說着看向傅明,“公子改日寫了好曲子,再奏不遲,佳茗似佳人,還是莫要唐突了好茶。”
慶孫問道:“傅公子善音律?”
傅明道:“略知一二。”
“公子謙虛了。”燕樂道,“慶公子您最喜歡的那首《風月主》,詞與曲子,都是出自傅公子之手。”
“竟是如此。”慶孫拍手笑道,“這敢情好,終于有幸見着知音了!”
周承衍亦笑道:“什麽知音不知音的,慶孫你又犯病,知音是相互的,我家明哥兒可沒認你這個知音。”
慶孫看向周承衍:“你這木頭,自己是個門外漢就不要嫉妒別人高山流水。”
二人鬥嘴一番,也是其樂融融。
慶孫當下讓燕樂再将《風月主》彈唱了一遍,此曲不以氣勢取勝,倒是缱绻又跌宕。先是清平如水,繼而如泣如訴,此後轉入奔騰翻湧,最終卻是蕭疏曠朗。人聲吟唱間斷性地融入其中,像一個人偶然遇風見月,與之共鳴。
曲終,衆人無言,唯有窗外微風拂葉,窗下光影斑駁。
許久後,慶孫才緩緩道:“也曾少年不識愁,也曾癡情在我輩,也曾登樓拍欄迎風長嘯,終是雲散月明,天容澄清。”言語之際,滿臉動容。
傅明聞言,心中快慰,輕笑道:“恰是如此。”
崔璟亦道:“風月本無主,人卻偏偏要以情寄之,所以風有雌雄,月有陰晴。”
祁遠書則道:“我尤愛最後那一重意境,多少煩惱為之一洗,似乎是風月與我無關,我亦與風月無關,樂不可言。”
周家兄弟相視一笑,守真笑道:“我們周家從未有過善音律之人,所以你們這等感悟我們是沒有的,只覺得好聽便是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許久才終于從樂曲中走出。
已是午飯之時了。
周承佑好吃,懂吃,每嘗一道菜,他都要點評一番,倘若鑒樓花重金特聘的廚娘做得不夠美味,他還要說一說自己認為的最佳輔助食材和烹饪方法:
“這道什錦裏添了雞肉,但不應當用京都郊外農家雞,應當用江南那邊采買來的吃米雞,如此才是真正的江南什錦。”
“承佑,你連雞肉來自何處都吃得出?”
“不同地域的雞喝的水,吃的糧食皆不同,口味便大有不同。……再嘗這道夏意滿碟,諸位覺得如何?”
“色澤鮮美,口感香醇,是當下鑒樓名菜。”
周承佑一笑,“我卻不喜。既是夏意滿碟,便當有夏日風味,這菜的主要食材乃是瓜果,卻輔以過多的配料,烹饪過程複雜,掩蓋了瓜果原本的清香,也失了那降暑怡人的功效。食材在精不在多,烹法在妙不在雜。恰如其分,才是最美妙的。”
“好一個恰如其分才是最美妙的,承佑倒吃出了心得,也實在有趣!”
……
傅明亦喜愛品嘗各色美食,便在飯後向他讨要幾個食譜,打算拿回去請廚娘做來試試。
周承佑一邊寫食譜,一邊笑言:“小弟這才華在這群人裏邊就無人懂得欣賞,幸好明哥你來了,小弟正好露一手。”
慶孫笑道:“那你倒是真正地露一手啊,光說不做假把式。”
周承佑回嘴道:“君子遠庖廚,我只要會運籌帷幄就可以了。雖說你愛樂,還自诩樂癡,但我也從未聽過你自己彈曲子。”
慶孫手拙,善聽不善奏,家裏唯一的一把琴還是效仿古賢陶潛而特制的無弦琴,只能彈給自己聽,斷然是發不出聲來的。承佑與他兩人倒是把對方的缺陋處拿捏得很準。
這樣和樂融洽的氛圍,傅明幾乎從未體驗過。待即将散筵時,按例都要寫詩作詞以紀事抒懷,傅明心中頗有感觸,便思如泉湧,一蹴而就,自度《減字風月主》一首,中有“人生何必羨風月,清茶淡酒,佐我心中況味。他日重聚樽前,景新人舊,來把故事拚一醉”句,配以即興改調之曲,潇灑自得又不失溫情,衆人聽後一致拍手稱快,贊許傅明有創調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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