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十九

一行人抵達翠微山時,天邊落日熔金,火燒般的雲霞彌漫在如屏如障的翠巒之上,或排行成隊或零散二三只的飛鳥時盤旋于空,時各自歸林。清風拂過山面,又向人面而來,風中似有草木甘泉的清香,令人尚未入山,便已覺神清目爽。

行宮所在之地,修有可容馬車通過的山道,盡管曲折,倒也平整,令人既可飽覽山中各處勝景,又無須過于忍受颠簸之苦。

林深時見鹿,向晚恰聞鐘。

傅明支耳靜聽,待那鐘聲漸歇時方問道:“這山中有廟?”

靳以回道:“翠微山中琉璃寺,是皇家寺廟,雖不如京中那家,倒更似佛院清修之地。”

傅明道:“安于鬧市則香火鼎盛,栖于山林則清淨無染,各有千秋了。”

靳以問:“我朝讀書人多恪守儒學,不喜求神拜佛之事,我覺得你倒是似對佛家有親近之感。”

傅明道:“也非是親近。我有半師,乃是一位醫者,卻修研佛理甚深,耳濡目染,便也不會不喜。”

“醫者修佛?”

傅明颔首,“我那位半師醫術頗高明,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妙手亦難回春。不能治愈之時,便唯有安慰。他說,佛有慈悲智慧,可渡人心中苦難。”

靳以聞言,想起那卷《心經》,低聲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傅明聞之,淺笑道:“爺常誦讀,可有所悟?”

靳以搖頭,“若要五蘊皆空才可脫離苦海,那這等智慧與心如死灰有何區別?”

傅明無言,許久後才道:“所以,比之參悟佛理,我更喜愛玩味摩诘之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将車簾掀得更高,他回頭一笑道,“爺,你看,咱們到了。”

翠微宮,依山勢而建,飛檐翹角隐于岩石嘉木之中,清溪穿流而過,雲霧明滅其間,直似世外仙境。

衆人紛紛下馬下車,在行宮中婢女侍衛等的迎候下步入正門,一直走向深深宮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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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三皇子設宴款待。顧及旅行疲憊,僅是用了餐,便各自散去。

傅明随靳以一道,前往雲生閣。

“方才,你時時出神,心中有事?”靳以問傅明道。

“覺得三皇子眼熟,便忍不住想究竟何時見過。”

“可想起來了?”

“嗯。去歲中秋夜,你說的那位同行的長官,原來竟是他。”席間,傅明将前因後果聯想一番,似乎更能明白為何當初崔融要針對自己,三皇子默許,而靳以袖手旁觀了。

靳以亦想起去歲之事,他原想說,若是今時今日,再遇着當夜狀況,他絕不再袖手旁觀。但已然發生的不可改變,未曾發生的設想無用,他有心卻難言,情急之下,不禁伸手牽住傅明的手,緊緊握住,似要借這相觸的力道傳達些什麽。

傅明手被握住時,身體霎時微微繃緊,手心很快便沁出汗水,內心驚詫又有異樣情愫漸生,随着無意識的腳步挪移,他緩緩平複心緒,逐漸明白了靳以所為是為何,嘴角輕輕勾起一絲微笑,亦回握住那只哪怕濡濕了也不肯松開的手。

漸十指相扣,落影成雙,被帶着露水的月光淋濕,一路随人來到雲生閣前。

雲生閣砌于深澗邊,閣下壘高臺,閣上有閣,似一只立于澗水邊的斂翅仙鶴。

綠菲等人已将一切布置妥當,下人們住閣下層,主子們的房間則占據了整個上層。

房間無牆,皆是可開阖的門窗,純白未着色的輕紗帳垂挂于四圍,将清風、明月、山色和雲影似拒還迎。

傅明随意地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在蒲團之上,手中端一盅山果釀成的酒,對着窗外的月下深澗,風中松竹,慢慢啜飲。

靳以在他身邊半跪,從身後将人擁住,問道:“可喜歡?”

“嗯。喜歡。”傅明輕聲回答,似怕驚擾了什麽,但語氣中的歡喜卻仍清晰可聞。

靳以不禁失笑,笑意在喉間滾過,比飲了佳釀還覺沉醉,卻又止乎禮,“今日倦了,早些歇着吧,明日無事,我帶你去山中走走。”

靳以起身,傅明将酒飲盡,把手伸向靳以,靳以順手将他拉起,二人便執手向床,雙雙落被,相擁而眠。

溪流可催眠,啼鳥卻喚人醒。

傅明醒來時,身邊仍溫熱,人卻不在。他起身走到門邊,便看見閣樓下溪澗邊,靳以在練劍。因岩石錯落,那處地勢極不平坦,靳以卻如履平地,雙腳騰挪自如,手中劍影如風。

世人都道靳長藉不愧為将門之後,于武道上天資甚高,靳家後繼有人。但此人深夜秉燭夜讀兵書的功夫,無論嚴寒酷暑必早起練劍的堅持,外人卻難以窺見。

雖是盛夏,山中清晨卻仍有寒氣。傅明披了件長衫,靳以回屋時,卻是額頭見汗。

傅明身随心動,走到他跟前,為他拭汗,又端了茶水與他喝。待靳以落了汗,換了衣裳,這才命人開飯。

山肴野蔌,經了禦廚的手,也變得精細起來。二人用過早飯,傅明便随靳以出了門。

兩人皆是一身勁裝,揀小路往山林深處而去。靳以背着彎弓和箭囊,又讓傅明帶上一柄鋒利匕首,以防意外。

緣溪水而行,山路崎岖,卻因蔥茏草木與幽香野芳而讓人忘了行路之難。走累了,他們便在水邊歇腳,看溪水潺潺而下,遇水中大石阻攔,便濺浪跳珠;偶爾有白鷺來溪邊飲水,見了人,驚飛而起,又在遠處落下。

山中雖幽靜,卻自有蓬勃生機。人在山中走,即便不言不語,唯以踏草的聲音與天籁相和,也絕不孤寂,只覺清歡。

傅明耳聞目見,已有許多情思如泉湧蕩,他本想說,應當将琴帶上,又想,本不應帶上,此時且沉酣于山懷之中,待回去後,再以琴聲回味這般好滋味吧。

靳以似與傅明同感,一路行來,亦不多語,只在石高苔滑處說一句“小心”,或伸手拉扶一把。

果真行到了水窮處,原來那溪水是自一個深幽岩穴中溢出,那岩穴外圍石壁上亦有甘泉滴落,傅明用指尖端住一滴,放入口中,便覺舌尖清冽,便笑對靳以道:“你嘗嘗。”

靳以亦效仿他的動作,而後道:“果然好水。”

傅明道:“此水是比之梅上雪水還要難得的好水,可惜沒帶盛水的器具,不然可以盛一些回去烹茶喝。”

“這有何難。”靳以示意傅明将匕首給自己,就近找了一根枯竹,手上發力,将枯竹砍下一節來,便成水筒。

岩石滴水甚慢,二人便藉草而坐,等那一筒水滿。

靳以将腿伸直,傅明會意,便躺了上去,他着實有些累了,此時躺下來,便覺渾身舒暢。面向天空,白雲如絲如縷,輕輕掃拂着無盡的藍。飛鳥悠悠,姿态輕盈,誘得人也只想生出雙翼,自在翺翔。

長久以來,不,莫不如說是有生以來,傅明頭回這般自在閑适。他阖眸,将靳以的手拉了一只放在胸口,嘴角含笑,淺淺入眠。

一場小歇,舒緩了來路疲倦,竹筒早已滿溢。看看天色,傅明起身道:“咱們回去吧,這水不可久儲,回去煮茶給你喝,也把之前已在心中譜好的曲子彈給你聽。”

靳以問道:“不累了?”

傅明笑道:“身輕氣爽!”

靳以将竹筒提起,另一只手伸向傅明,傅明亦大方将手予他,兩人時而前後相随,時而并肩同行,沿來時路,回往雲生閣。

行至中途,傅明回首,身後青山在正午的日光下更顯明朗,白雲已非來時形狀,絲絲聚合成團,若空中樓閣。

二人回到雲生閣時有客來訪,是靳以同僚,他曾對傅明提及的安靜之。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安靜之此時前來,飲了好茶,更聽了好曲,回去路上遇着三皇子,喜不自禁,将雲生閣的一番巧遇托盤而出,誇耀之情溢于言表。于是,本只是随靳以前來消遣游樂的傅明卻接着了臨時任務,要為數日後的宴會有所準備。

靳以道:“若你不願意,我去向三皇子請辭。”

傅明稍加思索,搖頭道:“無妨,三皇子是你要追随之人,何須推脫?”

見傅明從容自信的模樣,靳以心頭發熱,心想:如此之人,為我如此,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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