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十八
春深了,傅明贈靳以的兩壇子梅花酒已被他飲盡,待庭中紅稠綠重時,傅明收到了來自靳以的回禮,思來算去,這似乎是靳以頭回往芳滿庭送東西。
綠菲端捧着禮盒,嘴角笑意欲滴,芄蘭也忙湊上前來,将盒子打開,傅明将裏面裝着的東西拿出來,是兩套衣裳,皆是勁裝。
芄蘭納罕:“爺送公子這種衣服做什麽?”
綠菲道:“爺是習武之人,送這些,難道是想讓公子跟着他習武?”
傅明暗自琢磨,有了些想法,卻又不如何自信,便沒有明說,只讓她們将衣物先好生收着。
從去歲到今年,傅明入府已過一載。昭彥長大一歲,紉蘭和新月得老太太應允後,為他張羅了一個頗為熱鬧的生辰宴。
生辰禮傅明從數月前便開始準備,送到昭彥手中時,他翻開不住地看,越看越是喜歡。這是一本《詩三百》名物繪,将《詩》中各類鳥獸蟲魚、花草樹木擇了許多細繪下來,畫工細致,可見贈禮之人極其用心。
不僅小壽星喜歡,老太太、紉蘭見了,也連連誇贊,靳以則對傅明道:“小孩子,何勞如此費心費神?”
傅明卻道:“蒙學不可疏忽。昭彥天資甚佳,如今多花些心思是值得的。”
靳以颔首,将昭彥牽到傅明跟前,對昭彥道:“彥兒,從今日起,你該改口了,往後不可再喚明叔,他與我一樣,是你父親。”
滿屋皆驚,傅明怔愣住,聽昭彥叫了自己一聲“父親”,忽地眼睛便模糊了。
靳以拿手帕為他拭去眼角溢出的幾滴熱淚,又牽住他的手,将他帶至老太太座前,兩人齊齊跪下,老太太心中明了,一手虛扶一個,說道:“既是有緣,又賺得有份,往後便好生相伴吧。”
昭彥似乎明白過來,跑過來,一把抱住自己的兩位爹爹,小臉兒一直在爹爹們的腿上蹭着,口中亦喚個不止。
紉蘭在一旁不住地含笑點頭,明眸中淚光閃爍,新月拍着她的肩膀,在心中傾訴道:“小姐,你看到了嗎?他如今身邊又有人了,不再形單影只,你可以放心了。”
散席時,月明星稀,昭彥牽着靳以的衣角,說道:“爹爹,彥兒還有一個小小的心願。”
靳以問道:“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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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兒想和兩位爹爹一同睡一晚,可以嗎?”
靳以看向傅明,傅明不知該如何回應,靳以見他只是無措,卻不似排斥,便對昭彥道:“可以。彥兒想在哪兒睡?”
“芳滿庭!明叔的屋子彥兒在那裏睡過午覺,可舒服了!”
三人便一起回了芳滿庭。
綠菲和芄蘭等下人高興得斂不住滿面笑容,忙前忙後地收拾伺候。等服侍三人睡下後,下人房中卻仍不斷響起絮絮話語,比綠紗窗外的蟲鳴還要歡快。
傅明屋子裏已沉靜下來,昭彥睡中間,裏頭是傅明。方躺下時,傅明頗覺緊張,心怦然似要跳出胸腔,昭彥抱着他的胳膊,臉蛋兒埋在他臂彎裏,很快便陷入了沉睡。他聽着孩子均勻的呼吸,漸漸地也平靜下來,朦胧入睡。
而睡在外頭的靳以,卻等明月高升時,仍清醒異常。他睜開眼,微微側身,看着裏邊相互依偎而眠的兩個人,伸手,輕輕地搭到蓋在他們身上的被子上,像一個輕微的溫柔的擁抱。
翌日晨間,傅明和昭彥起床時,晚睡的靳以已不在屋子裏。
屋外有響動隐約傳來,綠菲和芄蘭領着兩三個端盆拿帕的丫頭入屋服侍他們洗漱穿戴,說道:“爺已經醒了,在外頭院子裏練劍呢!”
傅明讓丫頭将窗子打開,便見院中綠影裏,未着外衣,一身白色中衣的靳以正持枝作劍,一套動作流暢利落,有花葉被勁風掃過,旋轉墜落。
收拾好後,傅明牽着昭彥出門,站在檐下看靳以練劍,已近末招,靳以很快便收了劍。傅明看着地上紅綠狼藉,心想,若往後這位爺常來過夜,這院子怕是也要重新布局一番了。聽說靳以不僅劍術了得,也精通于射,那是否除了拓寬空間外,還需要準備箭靶子?
但此回過後,接下來許久,靳以都未曾再留宿芳滿庭。傅明的院子便也仍是原來花木扶疏、徑曲潭幽的模樣。只是春去夏來,枝上花已長作了葉間果,滿院綠意怡人,暑氣難侵。
盡管傅明無須避暑,但靳以卻将攜他一道去避暑勝地翠微宮。翠微宮乃是離京都百裏之遙翠微山上的一座行宮。今年三皇子早已向皇帝請求,夏至後借翠微宮避暑,聖意已許。
三皇子此行,除了自己的妃子和子女外,還有數位文臣武将陪同,皆是他所看重的能人,衆人可攜帶家眷同行。
臨行時,傅明讓芄蘭将靳以贈他的那兩套勁裝收拾進行李之中,衆人這才明白當初靳以贈傅明這些衣物的用意。
芄蘭替傅明收拾着衣物,綠菲則收拾其他瑣碎之物。打點好後,綠菲走到傅明身邊,面龐微紅,低聲道:“公子,一共兩個箱子,那個放雜物的箱子裏,有一個暗盒,盒子裏裝了兩個小瓶,瓶中是……是爺和您也許用得着的東西。如果需要,到時候記得自取。”
傅明問道:“你不是與我們一同去麽?我們需要什麽,到時候你直接拿與我便是。”
“哎呀,公子,那時我也許不能在您身邊呢!”綠菲急得臉色更紅,芄蘭在不遠處嗤嗤地笑,她們家公子,聰慧無雙,在有些事上卻是糊塗得很。
傅明見她們這樣,稍一想,明白過來,臉色也轉了紅,道一聲:“我知道了。你們收拾着,我去看看爺那邊的行李整理得如何了。”說完便匆匆出了門。
屋內綠菲和芄蘭相視一眼,同時笑出聲來。
夏至後,一行人連帶奴仆侍衛,近兩百人浩浩蕩蕩地往翠微宮而去。
從京都前去翠微宮尚算有些路程,夏季晴日陽光炙熱,不宜騎馬,靳以便和傅明一道坐同一輛馬車。
傅明讀前朝史書,靳以讀更古早的兵書。
傅明正讀完一卷,思量着撰寫史書之人評斷是否公允,便聽靳以忽然問道:“這些日子,見你似乎頗忙碌于紙上功夫,可是有什麽打算?”
傅明從字裏行間收回目光,擡頭卻問:“爺覺得這些史書如何?”
“帝王将相,是非功過,盛衰興亡,可為前人昭彰,可為後人明鑒。”
傅明颔首,“爺所言甚是。但我覺得,如此尚不夠。”
靳以興致方興,問道:“如何不夠?”
“丹青史冊記載帝王将相,記載是非功過,記載盛衰興亡。卻不書飲食男女,不載煙火人間。”
“飲食男女?煙火人間?這有何可書?”
傅明道:“爺是志在四方可入史冊之人,自然不覺得這些有何值得記載留存。但芸芸衆生,如爺者少,活這一遭,無緣丹青,真正有關的,也不過是衣食住行。後人當然無須記得這些人,但偶爾回首,瞥一眼前人活過的痕跡,知曉他們也曾在日居月諸時耕耘勞作,熱鬧過,歡喜過,悲傷過……如此,也是一種留念吧。”
靳以聞言,許久未語,而後才道:“是以,你便為芸芸衆生書一書他們的衣食住行,耕耘勞作,歡喜悲傷?”
傅明微一笑,“是為他們,也是為我自己。”
靳以又默然片刻後道:“若他日,我立下更大的功勞,可向聖上為你請封,你便能與我一同名留青史。”
“爺果然志向高遠。”傅明心中亦喜他這份淩雲壯志,笑意染上眉梢唇角,“我等着那日。”但他心中仍有未盡之語,那便是,作為一人之附庸被載入史冊,占得無人在意的一隅,雖也仍算光榮,但這并非他所求。
兩人不再就此事多談,靳以向傅明說起翠微宮來,他小時候和祖父一同陪聖上前來避暑過一回,憑他記性,許多景象仍清晰可憶。
“來之前,我向三皇子請了雲生閣,你一定喜歡。”
傅明隐隐期待起來,又發覺,這回他應當是和靳以同住了,為期将近一月。想起來前綠菲的話,臉龐又不覺變得燒熱。
“臉怎麽這麽紅?”靳以伸手,“有些燙,很熱嗎?莫不是中暑了?”
傅明忙搖頭,“只有些熱,沒大礙。”
靳以給傅明倒了一盅涼茶,又拿出折扇打開,為他扇風。傅明喝完茶,轉眼看見那折扇上寫着“一劍霜寒十四州”,便笑道:“這把扇子是去年的,有些陳舊了,等回了京中,我再給爺重新寫一柄。”
靳以眼中帶了笑意,“這柄雖有些舊,卻沒壞,也仍好使,不用換。且咱們到都未到,你便想着回後的事情,是不是也太心急了?”
傅明聽出靳以的玩笑之意,便也笑道:“爺所言甚是。翠微宮那般好的神仙之境,我盼着長住呢,最好有所奇遇,住成個真神仙!”
靳以見他慧黠模樣,心中微動,收了扇,拿扇骨在他眉間輕輕一點,笑意中帶着不自覺的溫柔。傅明一愣,尚未回過神來,眉間又是一熱,是靳以的唇,稍觸即離,卻似在眉間點了一簇火,那火苗才下眉頭,便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