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二九

靳府被禁,昭彥不能再去族學跟随族師學習,傅明亦無法外出,當下除了等待,似再無能為力。于是傅明便每日裏教導昭彥功課,一本《千字文》已從“曠遠綿邈,岩岫杳冥”教到了“年矢每催,曦晖朗曜”。

雖然夏意猶濃,但庭院裏的樹木卻已有葉黃而隕,一葉落而驚秋,傅明将早起撿拾的那片落葉夾入昭彥書中,心情又沉下去幾分。近日,他教昭彥時總有些心不在焉,昭彥似乎能夠體諒一般,任由他出着神,也不催問,只是靠過來,拉着他的手,将臉貼在他胸口,似在撒嬌,又似安慰。

傅明如此,紉蘭更是無心針黹。她本信了傅明原先的那番說辭,但日子稍久之後,擔憂難免愈甚。老太太比她心裏更明亮,着急憂愁之下身子便不大好,紉蘭于是索性停了自己的女紅去老太太那兒侍疾。新月每日裏多半光景也在老太太那兒,幾人作伴比起獨自一人窩在房中胡思傷神要更容易度日些。

新月見紉蘭每日裏來得比自己還早,幾乎整天整天地待在老太太屋中,便勸她道:“姑娘,老太太這兒有我呢。你若是在屋子裏做女紅看書久了覺着悶,就過來咱們一道說說話,成天地也不回屋算什麽?你不是還有好多活計沒做?那些不都是你自己說不假他人之手,一定要自己一針一線地繡出來的麽?”

紉蘭拉着新月,躲到僻靜無人處,“姐姐,我心裏有話,也不知道要找誰說,但憋着又實在難受,就和姐姐說了吧,姐姐幫我拿個主意。”

新月聞言,點頭,神色認真起來,“你說。”

紉蘭輕聲一嘆,緩語道:“咱們家如今陷入這般困境,不知将來是虛驚一場,還是災禍難逃。我——我不想連累別人,趁着現在一切不晚,我想讓明哥去把我的這門婚事退了,這樣,即便有個萬一,陶家也不會受我連累。”

新月驚詫不已,“你怎麽會這麽想?姑娘家定了婚又退婚,以後如何是好?”

紉蘭搖頭,神色卻堅定,“當下已經這樣了,哪裏還顧得上以後。如果咱們這回躲不過,那這婚即便陶家不退,怕也是成不了了。若咱們這回能躲過去,即便以後我要孤身終老,也沒什麽。”

“終身大事,你如何能說得這般輕忽?”

“姐姐,我并非是随随便便将這些話就說出來了的,我想了許久,陶家至今還未來退婚,反而每每差人進府來幫助咱們,已經是仁至義盡。以德報德,這是咱們靳家的家訓,我若只顧着自己,怎配做靳家女兒?”

新月沉默了許久,拉住紉蘭,“唉,你既然已經想明白了,我多說又有何用?我理解你,卻不能支持你,因為我希望你過得好些,可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你便去和老太太說,和明公子商榷吧,他們都比我要通透,也許能為你做一個更好的選擇。”

“老太太和我爹那兒我想先瞞着,他們現下不宜再為我勞心費神了。等這事定了,大哥的事也定了,該知道時便都知道了。我只願那時,咱們都平平安安的,我一個人的嫁與不嫁便都不算什麽了。”

新月聞言,濕着眼眶寬慰道:“一切都會好的,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家從不造孽,一定能逢兇化吉。”

紉蘭輕聲淺笑以回:“但願如此。”

這日,當傅明到老太太跟前問安後,紉蘭便随他一道來到芳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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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路,入屋後,傅明将綠菲等人打發到外頭去了,問紉蘭道:“妹妹可是有話要說?”

紉蘭颔首回道:“明哥,我有一事相求。”

傅明問是何事,紉蘭便将自己多日來所思所想和決定詳盡告知。

傅明如新月一般,沉默了許久,才嘆聲道:“陶家雖是商賈,卻重情重義。我想樂胥兄絕未曾有過要與咱們退婚的念頭。但妹妹你說得又何嘗沒有道理。作為你的兄長,我盼着你好;作為靳家人、樂胥兄的朋友,我卻也不希望因為咱們家的事而連累到陶家。”

紉蘭道:“旦夕禍福,誰又能料?如果咱們再遲疑不決,大禍臨頭時,一切便晚了。”

傅明斟酌片刻,“此事我會告知樂胥兄的,妹妹莫再為此勞神了。一切未到山窮水盡時,咱們也不可太悲觀,且看明朝吧。”

翌日,仍有陶府小厮往靳府送了滋補藥材等來,傅明請他将自己連夜寫好的信轉交給陶陽。

陶陽收到信後,沒有回信,卻想方設法進了靳府,一見到傅明,也不如何顧及禮儀了,開口便道:

“明哥兒,我絕不同意退婚。”

傅明将他安撫住後,又将信中沒有盡說之事,包括紉蘭的意思悉數說與他聽了。

陶陽聽後,卻仍堅持道:“若你們沒有提出此事,我們不可能退婚,你們主動說了,那便更不可能了。正如紉蘭姑娘所言,以德報德,她是這樣好的姑娘,我怎能辜負?”

傅明心中頗受觸動,微微笑道:“我家姑娘是佳人,樂胥兄亦是良配,只是不知天公是否願作美,成全你們。”

陶陽道:“若天意成全,我與她做一世夫妻,若不願成全,我心裏也始終有她。明哥兒,除了抵不住的天災人禍,我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就放手的。你替我和姑娘說聲,只要她願嫁,能嫁,我便不惜一切娶她過門。”

傅明回道:“你是怎樣的人,對紉蘭妹妹心意如何,我是清楚的。只是你也須得為陶家和尊親考慮。這樣吧,樂胥兄,你回家去和令尊令堂多加商議,再回複我如何?”

陶陽略一思索,明白過來傅明和紉蘭的處境與想法,“我這便回府,與我父母說清此事,一定盡快回複,千萬放心。”

不過一日,傅明便收到了來自陶家的回複,他将陶老爺的親筆信與陶夫人贈送的陶家嫡系傳媳之物交給紉蘭。紉蘭接過信件與信物後,潸然淚下。

老太太聽聞此事,病中開顏,“當初選了他家果然是選對了。蘭丫頭,若咱們躲過這遭,你嫁入陶家後,一定要全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以報答今日他們這番深情厚意。”

紉蘭颔首笑回:“謹記老太太教訓,陶家之情意,紉蘭沒齒不忘。”

新月亦在一旁笑道:“姑娘是有福之人,這回咱們一定能跨過這道坎,往後且有你享福的時候呢!”

經此一遭,傅明越發覺得不可坐以待斃。靳以仍在獄中,他的安危,全府上下的期盼,紉蘭和昭彥往後的人生……凡此種種,令他不能懈怠。

知而行,傅明先讓綠菲幫忙将自己當日嫁妝悉數清點,算清共值多少銀錢。若要打點,這些恐怕遠遠不夠,而今非是吝惜身外之物的時候,于是傅明便找新月相商。

庫中銀錢和寶物,有一些是禦賜之物,動不得,有一部分是預留出來準備為紉蘭添置嫁妝的,傅明和新月都決定這些也不可動。

“剩下的,除了府裏數月的花費,以及一些必要的人情往來外,共值白銀十萬餘兩。”新月不由嘆息一聲,“這國公府看着氣派,可到如今,卻也只能拿得出這些了。明公子,你可別見笑。”

傅明搖頭道:“外人才會見笑,我是這府裏的人,如何會?”

新月自覺失言,讷讷道:“是我糊塗了。”

“無妨,我知你非是有心。這些錢財,還請姑娘保管好,一旦有需要,我會前來找姑娘領取。”

“嗯。我明白。”新月将鑰匙牢牢握住,猶如握住一線希望,“公子放心。”

将錢財備好後,傅明仍不可外出,從外頭傳進來的消息也仍隐晦得很,這些錢便暫且無用武之地。

傅明重又陷入無處施力的境地,便開始翻閱起府中書房內的各類書籍,尤其涉及某人因朝廷派系傾軋而入獄之事的那些記載,他一一細閱,希冀可從中找出些能夠化解危機的經驗來。

某日,當傅明翻到蘇子由寫給當時皇帝的一封《為兄轼下獄上書》時,斟酌了許久,亦提筆寫下一封《為夫以下獄上書》。

書中從靳家當年如何發家寫起,追念□□待臣下之恩義。繼而寫靳家傳家幾世,輾轉至今,從來蒙受皇恩不斷,若非如此,這個不受上天眷顧的家族也許早已凋零消失。而今,靳以是靳府唯一的承前啓後者,而皇帝是靳家唯一可倚賴的憑靠……多少筆墨,委婉訴盡人倫之情,君臣之義。最終結尾處,傅明又添上幾句,為皇帝當初的指婚而道謝,并說若此回靳以當真罪不可赦,他願與之共同以死謝罪,黃泉下再為夫妻,以報皇帝當日恩情。

言盡擱筆,墨幹封書。裏邊是傅明謙卑誠懇的請求,亦是他字字篤定的決心。

數日後,這封信經由去歲進士一甲及第,如今已任職翰林供奉的祁遠書交到了皇帝手中。皇帝開封看過後,只是嘆了一聲道:“難為他了。”卻再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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