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二八
今年入春後,南北各自不同天。南方陰雨綿綿,連月不開。北方卻豔陽高照,遲遲不雨。
靳以受命,領了麾下為旱了數月田地幹涸的百姓們鑿井通渠,十天半月地方回一遭靳府。芳滿庭內的花木不似往年長勢,即使傅明料理得仍算精心,但或許人澆進地裏的水終不如天降甘霖。
花還未好好開,便春末了,只得帶着幾分不甘辭了枝頭,零落成泥。
傅明也沒有多少功夫惜時傷春了,他收到江南來信,說是自己乳母在春日裏染了疾,不僅久未治愈,反倒越發嚴重了,請了許多當地名醫都不見效。
傅明想到了他的半師方叔,便去慈幼局請他南下一趟,為自己乳母問診。
方師約不在慈幼局,孫藏用告訴傅明他又南下了,這回去向倒是清楚的,傅明當即在慈幼局寫了一封信,請人快馬加鞭送去給他。
傅明懷着猶自不安的心情回府時,半路上被一個小童攔了去路,“公子,燕公子有請。”
傅明問道:“燕公子?燕樂?”
“正是,請公子随我走一趟。”那小童出示了信物,燕樂随身的一塊佩飾,是多年前燕樂決定離開慈幼局時傅明送他的。
傅明随那小童從正街拐入彎巷中,最終兩人入了一個小小宅院。
等在裏面的人果然是燕樂。
兩人寒暄了一番,傅明得知燕樂已靠近太子身邊,不知該為他喜還是為他憂,也只說道:“你萬事小心,最要緊的是保重自己。”
“我知道,明哥兒你不用為我擔着心。”燕樂說道,神色卻凝重起來,“我這次來,其實是有一事專門要與你說的。”
“何事?可是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燕樂搖頭道:“并非我有事要請你幫忙,而是這事與你夫君有關。”
“和他有關?此話怎講?”
Advertisement
“你我皆知,聖上年歲愈大,雖已立太子,但三皇子勢力亦不可小觑。事情到了如今這地步,兩位皇子已是勢同水火。而靳将軍,他應當是早已站穩了三皇子那一邊了吧?”
“我雖不如何問他關于朝中之事,但三皇子看重他,他也願效忠三皇子,這點是我可以确定的。而且偶爾我和爺夜飲,他興致來了,便也會和我說上幾句,君臣相得,他心裏是開心的。”傅明道,“阿樂,你是否從太子那裏得到了什麽消息?與他有關?”
燕樂
回道:“我确實聽說了一些事。太子雖不如三皇子那般醉心朝政,鐵腕手段,但他終歸是太子,他身邊的人也不許他默默無為。如今到了這地步,太子是不為也得為了。去年,靳将軍立下軍功升遷,靳家又和巨賈陶家聯姻,且拉攏了較為中立的周家,說句如日中天也不為過,這般打眼,便成了□□勢要對付的目标了。”
傅明聞言,不由得擔憂起來,“你說的句句在理,可事已至此,也改變不了事實了。”
燕樂道:“我前幾日奉命去宴席上給太子助興時,在門外聽到了兩句,他們應該快要有所行動了。只是我終歸是個伶人,無法打聽到更多切實的消息。今天來,就是和你提個醒,你們多提防吧。”
傅明颔首,“我明白,你今天能找我告訴我這些,已是不易。阿樂,多謝。”
燕樂一笑,“我若不來,豈不是辜負了我們之間那麽多年的情分?無論怎樣,我是希望你能夠平安順遂的。”
傅明道:“嗯,回去後我會和爺說明的。你也是,身在虎穴,也要多加提防,我亦盼着你全身而退。”
兩人要事說畢,便都不再拖延,傅明先走,幾盞茶的功夫後,燕樂才從另一道門出去了。
傅明将燕樂身份隐去,将要事告訴靳以時,靳以道:“我心中有數了,會和三皇子商議的,也會多加注意。你且放心。”
雖靳以如此說,傅明究竟是不能完全放下心來,加之南方尚未回信,雙重擔憂壓在心頭,常令他夜難成寐。
二十餘日後,他終于收到了來自江南的信,方叔已抵達,為乳母問診調整藥方,病況已有所好轉。又過了半月,傅明再收到信時,說幾近痊愈。而朝廷始終沒有大的動靜,傅明雖未完全安心,倒也漸漸地寬了心,終于不再輾轉反側,也恢複了胃口。靳以趁機讓廚娘日日變着花樣烹饪膳食,又多添滋補食材,讓傅明将這數十日裏清減掉的又漸漸補了回來。
夏深了。天氣炎熱時,人便懶怠活動,魚兒躲在荷葉下,佁然不動;鳥兒藏在樹蔭裏,斂翅阖目。
傅明在池子邊柳樹下讀書,待日頭偏西時,陽光斜照,連濃密的柳枝也遮不住陰了,他便回了房,讓芄蘭研磨,在紙上随意寫了幾句:
暑氣蒸騰久不辭,茶煙難涼入口遲。長夏消得憑何事?摩诘詩,東坡詞。
眼倦抛書觀清池,茫然忘了子非魚。忽忽浮雲散成縷。堂前燕,舊相識。
次日,紉蘭前來芳滿庭,在書案上見了這首不如何講究格律的新詞,笑道:“明哥好久沒有這樣閑情了。”
傅明淺笑以回:“前陣子的确太勞心了,昨日裏便什麽都不做,享受了一日。紉蘭妹妹今日來找我有何事?”
“的确有些事,是我在看書時遇上的,有些不懂,想跟明哥請教請教。”
“妹妹近來看的何書?有何問題?”
紉蘭微赧道:“也沒有正經地看什麽書,只是想來——他家是商賈之家,我不是生在那樣的家庭,實在是知之甚少。便翻了翻書裏有關的文章來讀,昨日讀了太史公的《貨殖列傳》,有幾處不大明白,想明哥為我解惑。”
傅明知道紉蘭今年除了與過去那些交好的姊妹來往以外,也讓人引薦而認識了幾位京城名商的女眷,又聽紉蘭如此說,便笑道:“妹妹有心了。妹妹把問題說來,咱們‘疑義相與析’。”
兩人就此談論開來,正說到興致盎然時,外頭有丫鬟匆匆奔入院中,還沒見着人,便扯着嗓子忙忙地喊道:“明公子,明公子,出事了,咱們爺被捕了,府外頭被官兵圍住了!”
紉蘭手中書墜地,臉色霎時慘白,傅明仍牢牢地捏住茶盞,但手卻也顫抖得厲害,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緩了片刻後,才道:“我知道了。”
靳以被捕,靳府被官兵圍禁,幾乎毫無先兆,遽然而來。京城裏多少人瞠目結舌,面面相觑,卻不敢靠近靳府半步,也不敢公然打聽,生怕惹禍上身。
傅明乍聞時,也十分驚懼惶恐,但現今府中唯他一個健全的成年男子,他必須先穩定自己,再安撫全家。
老太太活到如今這把年紀,也算是經過風浪了,卻仍是驚心恐怖不已,傅明低聲将前些日子的事告訴了她,不過删減了幾分,聽來并無大妨礙,又說靳以和三皇子都已做好應對準備,此事應當只是有驚無險。老太太聞言,高懸的心輕落了幾分,眼裏的淚漸漸收了。
傅明先時對紉蘭也是這麽個說法,并讓紉蘭去寬慰新月和服侍靳以的丫鬟婆子們。昭彥尚小,傅明便找了個更輕松的理由将人安撫住了,又将他帶去了芳滿庭暫住,以免他害怕或有人在他面前說三道四。
如此,雖橫遭變故,但靳府內卻并未慌亂,反而平靜如常,讓圍守的官兵們省了不少事,也不禁暗暗驚嘆:将門之後果然不同凡響,臨危不亂,有國公爺當年風範。
府裏眼下已安定,傅明心中卻翻滾着他人不知的焦灼,他本試圖跟府門口帶領守兵的将領打聽打聽,但被那将領以冷肅的态度連人帶錢包一道“請”回了府內,傅明便知,外頭這些人是不可能有所通融的了。
紅日西垂,向晚的夏空絢爛如鋪錦繡,傅明心頭似被晚霞浸透,愈發沉甸。
日光暗淡,倦鳥歸巢了,靳以卻未能回府。不知朝廷究竟以何理由逮捕了他,也不知他現在情況如何,将來又如何。
正當傅明度日如年時,芄蘭上來說道:“公子,剛剛進府裏送柴的腳夫請見。”
靳府雖被圍,不許府裏人出去,但送柴、糧食與藥材之類的人尚且未被禁止出入,看來事情未到最嚴重的地步,傅明從中嗅出一絲寬容的氣息,稍稍放下心來,并讓人将那柴夫請到院中。
那柴夫果然受人所托,前來報訊,見了傅明行了禮之後,傅明一問,他便立刻回道:
“公子,小的是受周少爺所托而來。周少爺打聽到了靳将軍被捕的由頭,說是有——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傅明聞言,才略寬的心又沉墜下去。
“聽說是有人告發靳将軍,說他包藏亂賊家眷。現今亂賊家眷已被找到,有先時跟随将軍南下平叛的幾位低階官兵作證,那位婦人和當時還在她肚中的孩子的确是被将軍帶回京城安頓的。”
亂賊家眷?婦人?孩子?傅明猛地明白過來。靳以當初一定不知實情,卻不想無意間的善舉成了他人誣陷他的把柄,而那位婦人和孩子,是那等身份,為何偏偏要入京?如今被抓,定也是有去無回了。
那腳夫見傅明眼神變了,忙勸道:“公子,周少爺還讓小的跟您說聲,說是雖然眼下靳将軍被捕,但罪名到底未确立,聖上也只是暫且關押了他,并下令徹查,靳将軍忠義在心,光明磊落,聖上一定會還他公道。周家也不會對此事置之不理,靳将軍會得到應有的關照的,您請放心,保重身子,照顧好府中老弱婦孺,等靳将軍平安脫罪歸來。”
傅明聞言,氣息平靜了許多,颔首道:“我知曉了,煩請幫我轉告周少爺,大恩不言謝,這份情,我記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