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三一
周晥清見了傅明,頭一句便是:“傅公子衣帶漸寬,形容憔損,這些日子想必極不好過吧?”
傅明道:“若姑娘邀我前來是為嘲諷,我這便告辭。”
周晥清一笑,“承衍哥哥還時常和家裏人說你是個妙人兒,卻原來,也是這樣呆板。我不過與你說笑兩句,你就惱了。你與我姐夫兩人,平常相處,怕也是無趣得很吧。”
“姑娘有話不妨直說,若不說,那便再不用說。”傅明說着便欲起身。
“唉,罷了。”周晥清見他絲毫不欲與自己多言,便直接說明了來意,“我來,是和你商議一事,若這事可以談妥,我姐夫定能無恙歸去。”
傅明心中一動,忙問道:“是何事?”
“想必你也去找過信王了,姐夫雖屬信王一派,但信王卻不肯為姐夫傷筋動骨。是否如此?”
“是。”
“信王是籌謀大局之人,凡事必衡量出利弊後才肯行動。如今,我們若能将姐夫這一邊的籌碼加重,信王定不會再觀望拖延。”
“如何加重?”
“周家這籌碼可夠重?”周晥清臉上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你的意思是——”傅明語氣略重,“周家願意改變自己一向持中的立場,為信王效忠?”
“正是如此。若我周家全力以赴協助信王,信王應當能夠衡量出靳家與周家兩家的分量,有信王內應,我周家自外施壓,救出姐夫指日可待。”
“周家的條件是什麽?”傅明如此問。雖然周家與靳家之間的聯系本就千絲萬縷,但周思柔已逝,承衍可以看在過去的情分和如今的朋友情誼而幫助自己,但傾家族之力,甚至改變家族立場,卻絕不會是由于私情。
周思柔笑道:“你倒也是個明白人。要周家從中立走向信王和靳家那一邊,自然是需要更牢固的關系。榮辱與共的兩個家族,向來不是世交便是姻親,如今我姐姐若還在世,周家也許早已行動了。但奈何,人死如燈滅。但燈麽,滅了一盞,再點亮一盞便是。傅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周思柔此言一出,傅明便明白過來,“你們是想——想與靳家結為正式的姻親?可紉蘭妹妹已許人……”傅明頗覺震驚,“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以正妻的身份嫁入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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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柔緩言,語氣卻堅定:“正是如此。我們的條件是,你主動離去,讓位于我。”
傅明搖頭道:“我與爺是皇上指婚,我如何可以主動離去?”
周思柔笑道:“傅公子,你是何等聰明的人,怎會不知道如何主動離去?我朝有律法規定,丈夫犯事入獄者,妻子可主動向官府提出和離。此法上至王孫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無不适用。”
傅明仍反駁道:“雖有此法,但我與他終是不同,我們是聖上指婚。”
“此事倒不用傅公子操心了,你只需在這一紙文書上簽字畫押,剩下的,交給我周家,我保證,從此後,你便與我姐夫再無瓜葛。往後,你可再娶佳人或再嫁良人,而靳家也将與周家緊密相連,榮辱與共。這對靳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一張和離書被周晥清放至自己面前,傅明看着紙上的文字,雖還未落筆自己的姓名,卻已讓他心如刀割。
“我想,你心裏定然是不願的,畢竟國公府那樣的地方,我姐夫那樣的人,失去了便再難遇上。但傅公子,你可以躊躇不決,我姐夫卻等不得了。”
傅明的目光離開和離書,他擡眼看向周晥清,一字一頓道:“你真是有心了。”
周晥清笑道:“我只是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罷了。有些事情,是早已注定的。傅公子,你該看清了。”
傅明半晌未語,沉默後問道:“我如何信你所言?”
“想來你也不會信我區區一女子所言。那便先讓你看看我周家的誠意吧。此前你已多方周旋想見一見我姐夫卻屢屢碰壁了吧,三日後,你再去,這回一定能與他相見。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收到你簽字畫押了的和離書。而且,你要與我保證,這将是你們的最後一次會面,你去與他好好道個別。卻不許提今日之事,我與你之間的約定,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必須爛在肚子裏。”
周晥清的意思傅明徹底明白,而他愈發覺得心煩意亂。不願再聽周晥清的咄咄催促,他拿着和離書先行而去,卻幾乎是倉皇而逃,再難顧世家公子的風度。
此後三日,傅明日裏仍出府去,足磨生繭卻仍走不出一條通路。夜裏輾轉反側,一張和離書被他壓在枕下,每每翻出,上頭字字觸目驚心,幾乎看不到最後便又遠遠抛開。
夜深人靜,寒霜悄降。他想起前年初春靳以騎着高頭大馬将他接回靳府,那時的靳以那麽冷漠疏離,但他終究是從此成為了靳府的人;那年中秋,在燈火璀璨中,他被靳以寒了心,卻在後來元夜的燈光中又被暖徹了心;一把琴,他彈了多少曲子給靳以聽,而靳以的劍,也為他舞過多少回;靳以南征前的那個雪夜,歸來後翠微山中的那些夏夜……那麽多辛酸甜蜜,讓他欲哭還笑,欲笑卻成苦笑。
真的已行到水窮處了嗎?長藉,我該如何是好?
清夜寂寂,無人回應,唯滿庭秋蟲作冬臨前的絕唱。
第三日黃昏時,傅明自外歸府,自己研了墨,提筆在那紙和離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再畫押。輕輕按下,卻如将心狠狠抛卻,那通紅的印跡,像極了一抔血色,刺得他幾欲窒息。
翌日,傅明再訪大理寺時,終于被有司帶領前去獄中,見到了數月未見卻無須臾或忘之人。
分別當日,靳以清早出門,他二人都是含笑從容的模樣,靳以說自己那日公務少,下午便可回家,到時候他們一起去品嘗鑒樓新出的夏日菜肴。傅明等了一日,等到黃昏,等過夏日,等到秋末,卻再也等不到小小承諾兌現的時候了。
但此時此刻,當他看見靳以消瘦而虛弱的模樣時,他的不甘皆化作了心疼,僅此一面,他心中便唯餘一念:只要這個人平安就好了。
傅明平息下自己翻湧的心緒,輕聲喚道:“爺?長藉——”
圜牆之內,正靠坐阖目的人忽地身子一顫,睜開眼,看清外頭的人時,驀地站起來,腳步踉跄地沖到欄邊,眼中俱是震驚,兩人相對無言,卻又誰都不肯移開目光。
許久後,靳以才道:“你瘦了。”聲音雖然嘶啞,語氣卻是那樣溫柔,充滿了憐惜。
傅明幾欲落淚,他強自按捺住心中淚意,搖頭笑道:“比起爺受的苦,我這又何妨?”說着卻不由咳了幾聲。
“你身體不舒服?要緊嗎?”
“我無妨,偶染風寒而已,爺不必擔心。”傅明伸出手,撫上靳以變得瘦削了的面龐,直直看向他更為深邃的雙眸,“長藉,對不起,我沒能早些來看你,也沒能……”
靳以擡手握住傅明貼在自己臉上的手,打斷他的話道:“這怎能怪你?是我,讓你擔驚受怕了。”
傅明搖搖頭,臉上露出淺淺笑意來,“沒事了,很快你就能回家了。”
靳以似乎信了傅明的寬慰,亦笑道:“等我回去。雖然鑒樓的夏菜已經過時不候了,我帶你去吃鍋子,冬日裏吃了暖和。不過,你得快些好起來,記得要請大夫,要喝藥。”
“好。”傅明輕輕點頭,“等你回去,咱們,咱們……”低了頭,話再難出口。
靳以擡手,撫摸着他的發頂,溫聲安慰:“好了,不要再為我難過了。我雖然遭此一劫,被困此處,卻也不是白白受苦的。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事,也更明白了許多事。”
“你想明白了何事?”
囿于圜牆之內,除了受審,靳以便只能每日獨自一人環睹蕭然,數不清多少個幽寂孤寒的白晝與煎熬難眠的黑夜,他一點點地追往事,思流景,想起自己未酬的壯志,想起尚待他光耀振興的家族,想起家中依靠于自己的老弱婦孺……不甘、憤怨、懼怕時時侵蝕着他,讓他如處水深火熱。但每每此時,傅明的面容亦會悄然浮現,他帶着笑,溫柔地看着自己,如帶着暖意的微風,将自己心中所有的苦楚悲憤與身上的傷痛寒氣都緩緩驅散。
今日,他日思夜想的人終于不在夢中,而在眼前了,靳以笑道:“想得最多的,是你。我想明白了,只要能夠回去,回去你身邊,便是此生至幸。若我們……此生再不能見,我竟奢望能夠與你有來生,再續前緣。”
以前情深意濃時,靳以從未說過這樣露骨之語,經歷此劫,他才能夠直言心聲,可傅明聽了,卻再難言語,也再難強裝歡笑,淚珠簌簌,自他眼中滾落,他轉過頭去,哽咽道:“好,好,你說的這些,我會一直記得,一直記得。”
靳以動作輕柔地扳過傅明濕了的臉,翻出裏層幹淨的衣袖來,為他擦去不斷流出的淚水,“好了,莫再哭了。再哭,我就沒有什麽可以再為你拭淚的了。”
傅明聞言,方将止住的淚水卻再度湧出,靳以嘆息一聲,傾身,以唇吻去他眼底的溫熱濕意。傅明渾身一顫,随即擡頭,亦以唇回應靳以無比憐惜的吻。
身處牢中,訣別之際,忘我忘情,此時此刻,傅明想他仍是與自己肌膚相親之人的發妻,是靳以無論生死都願深藏心中的人。
然而,一瞬不可持久。才相聚,便不得不別去。
直到此時,傅明才開始說起本應在方見面時便說的那些話:家裏都好,老太太、紉蘭妹妹、彥兒等人都在等他回去,這些飯食是新月姑娘親手做的,衣裳是白露送到芳滿庭的……說到最後,再無話可說,有話亦不可說。
獄卒前來催促了多次,靳以見傅明仍不肯挪步,便勸他道:“好了,先回去吧。等我回家再見。”
“長藉……”
“嗯?”
“知君用心如日月。”
靳以笑道:“嗯。知君用心如日月。”
傅明亦淺淺一笑,若此後再不能見,他希望留給靳以的是笑而非愁。
揮手道別而去,傅明走得極緩,卻還是一步步遠離了靳以的目光。而直到傅明背影被獄牆隔絕,靳以的雙眼仍看向他離開的方向。方才傅明的最後一眼,不知為何,讓他無端驚心,似乎太過深沉,太過眷戀。
夜心,他在心中輕念,一遍又一遍,夜心,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