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三二
傅明探監回府後,便又收到周晥清派人送來的信箋,催促他早日離去,他早日離開靳府,靳以便能早日回到靳府。
傅明讓綠菲和芄蘭為自己收拾行裝,真正屬于他的東西比起當日嫁入靳府時有減卻幾乎無增。
綠菲和芄蘭兩人乍聞他竟要離開,以為他只是外出不久,但當傅明囑咐她們将幾件鎖在櫃中的先父先母遺物也一并收拾時,皆震驚不已,問他為何。傅明不能将原委說透,便也放棄了委婉說辭,只道:“鸠占鵲巢,是該歸還的時候了。你們若想随我同去,便也将自己的東西一并收拾了,若想留在靳府,也可以,這府裏主子都是極好的,想必也不會因為我而虧待你們……不過将來,卻不知境況如何了。”
綠菲軟語說盡,芄蘭甚至急得哭了數回,但奈何傅明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心平氣和地應付了她們幾次後,待她們再問再勸,便只冷冷回道:“罷了,你們不舍便留下吧,我一人走便是。”
綠菲和芄蘭皆如墜谷底,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可挽回的絕望,她們太了解傅明了,事已至此,已再無轉圜餘地。
傅明表現得如何決絕,心中便如何不舍。他欲與衆人好生道別,但多少話蘊藏在心卻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他不能直接告訴他們說自己要走了,他想,等靳以回來,到那時,他們會知道的,也許一時震驚難過,但也會漸漸淡卻。對于他這個府中過客,他們将來或将完全忘了,或再提起,也是風輕雲淡中帶着一絲疑惑甚至不屑……
傅明勒令自己不可再多想,每多想一分,便是對自己淩遲一寸。
他壓抑住所有心情,看似與往日無異,卻直接将昭彥抱在了懷中,教他《千字文》最後的內容:孤陋寡聞,愚蒙等诮。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昭彥問他:“爹爹,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
一聲“爹爹”幾乎要将他的心喊碎,他将昭彥攬得更緊了,昭彥似乎覺得有些不舒服,卻微微皺着小眉頭,任由傅明将自己用力地抱住。
傅明撫着他的腦袋,溫聲解釋道:“彥兒,這幾句話的意思是……”
他用最尋常的說法為昭彥解釋着這幾句話,心中卻不由自嘲:他活到如今,落得這般下場,似也是愚蒙等诮,笑話一場,徒然獲得幾聲“已矣哉”的嘆息罷了。
正怔怔出神,聽得昭彥終于忍不住了地小聲抱怨:“爹爹,你勒得彥兒有些疼。”
傅明回神,忙松了手,昭彥從他膝上跳下,他雙腿一輕,懷抱已空。
傅明看着自己手,掌紋橫絕,有人說這是最從一而終的命,有人卻說這是最孤絕無侶的命。傅明一笑,是他自己動了心,又是他自己選擇放棄,與命運何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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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大手之中伸進一只小手,昭彥笑道:“爹爹,你帶我去給老太太請安吧,今日還沒去呢!”
“好,咱們這就去。”傅明牽起昭彥,攥緊手心的一點暖意,帶着他往老太太那兒去。
綠菲跟上了,芄蘭則站在屋門口,看着他們,再度悄然抹淚。
前兩日周晥清前來靳府看望了老太太一回,應是跟她說了周家會盡力幫助靳以脫困之事,又下了什麽保證,老太太這兩日心情好了不少,身子也輕快了些。
昭彥在她身邊坐下,和她說自己今日的種種事情,瑣碎日常經由孩子的口吻講出,便有無限樂趣,老太太雖未眉開眼笑,但話語中也有了笑意,一個勁地誇自己心肝寶貝兒懂事可人疼。見傅明在一旁含着笑卻安靜不語,又勸他道:“長藉快回來了,明哥兒你也打起精神來。看你氣色不太好,這陣子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快些養好身子,等你夫君回來。”
傅明颔首回道:“謝老太太關心,我會的。”
幾人又聊了會兒,老太太将昭彥留下了,傅明便獨自回去。
在回芳滿庭的路上,他先轉道去了紉蘭那裏。
紉蘭正繡着錦被上的雙鴛鴦,見他來了,忙放下手中的活來招呼他,又問:“明哥這會兒怎麽來了?”
傅明将一本畫冊交與她,“這是我無事時畫的,給你做花樣兒。”
紉蘭有時會請傅明為自己畫繡花的樣兒,她喜歡傅明的畫,所以接過畫冊時便翻看起來,上頭鳥獸蟲魚花草樹木都有,栩栩如生,惹人喜愛,她捧着畫冊笑道:“多謝明哥,改天我抽空給你做點什麽。”
傅明卻道:“暫且不必了,你先把你自己的東西做了吧。”
“我這些一時半會兒地也做不完,還是可以抽時間做些小東西的。明哥你看看你還缺什麽不?”随即又兀自搖頭,“有芄蘭她們在,想來你也不會缺什麽。”
“等我想起來,再找妹妹要吧。”
“也好,那明哥一定要與我說。”紉蘭這兩日心情也好了不少,梳妝打扮上比往日要精心多了,這樣言笑晏晏的模樣,看着很是清麗動人。
傅明瞧她如此,想及她往後便要嫁與陶陽,似乎看見了她幸福安好的将來,便放下心來。
這夜,天陰月黑,寒風吹落木,靳府角門開了又閉,一輛小車緩緩駛離,卻無人在意。
翌日,靳以回府。所有的主子都得了消息趕去前廳迎人,而芳滿庭卻人去屋空,唯有幾個小丫鬟将裏外找遍,也不知道自己主子究竟去了何處,兩個大丫鬟同樣不見了蹤影。書房桌上有一張紙,她們不認得,只好拿去交給靳以。
靳以才梳洗畢,正在老太太屋裏喝湯,他沒能等來傅明,卻等來了傅明留下的一張紙,白紙黑字,觸目荦然:
侯門一出天地寬,從此蕭郎是路人。
靳以不能明白傅明留字而去究竟是為何,又是何意。靳府上下事先都毫無察覺,亦各自震驚不已。但芳滿庭內确實不再有等他歸去的人,屋內整潔幹淨,除卻傅明随身與常用之物,其他東西皆處于原位,似是這屋從未有過主人。
細察屋內種種跡象,已排除被劫掠的可能,人确實是自己主動離去的。
靳以遣了許多人去找,無論如何,他不會被傅明一張紙兩句話便打發掉,他一定要将人找出來,問個明白,讓他再不可這樣輕易離去。
那日在獄中,分明是那樣深情而不舍,怎會才短短數日,便這般無情将人抛卻呢?
人還未找到,卻等到了官府送來的一紙和離書。上頭的簽字靳以認得,以他無比熟悉的字跡寫了他曾默念于心無數次的姓名。
傅明,傅明,你究竟意欲何為?
京城初冬,寒氣已甚,風吹過院牆,吹入芳滿庭。靳以每日處理完公務,皆會在日入時獨自前來,這裏卻始終空無人聲,唯有落盡了枯葉的樹木與仍然蔥茏的樹木一起立于庭中,像被人遺棄的忠誠守衛,靳以站在樹木中間,看着落滿枯葉而無人清掃的池面出神,風吹漣漪生,都讓他驀地驚心,疑似故人來,回頭卻是空望一場。
他不由懷疑,究竟傅明是夢,那日牢中是夢,還是當下是夢?若都不是,人怎會說走就走,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官府送來的和離書,靳以不願簽字,便用傅明常用的那方鎮紙壓在了他常用的那張書桌上。他要将人找回,讓他當着自己的面,親手将這張紙撕碎。
但人遲遲未能找回。
老太太先也與靳以一般震驚,不能置信,再後來卻寒了心,漸漸地,見自己孫兒雖看似鎮定沉穩但養至今日仍瘦削且難掩憔悴的模樣,竟有了些怨怼。
當周家前來,說明願與靳府再結秦晉之好時,老太太心思動了。
靳以卻不願,老太太再三勸說,他不能直接忤逆老人家,便說一切要等找到傅明後再說。
比起老太太的怨而欲棄,紉蘭的沉默以待,昭彥卻仍是日日盼望着他的另一個爹爹能夠回來。每每見到靳以,他都要湊到他耳邊輕聲詢問,有時還會哭着拉着靳以四處找人。見昭彥這樣,靳以會想,傅明怎舍得呢?即便不顧及自己,難道這個他那般疼愛的孩子也可以這樣不顧不管了嗎?
冬至天寒,為了抵禦無處不襲身的冷冽,靳以飲了不少酒。他将前來府上的客人耐心送走後,腳步有些踉跄地來到芳滿庭,将裏外逡巡一回,卻仍是不見人影。
走累了,他倚在門口,任風吹亂他的鬓發,吹冷他全身,可心口的疼卻不能因此減弱分毫。他說着人前從未說過的話,像是在最隐蔽的地方袒露自己致命的傷口,将積蓄的毒緩緩釋放:
“為何要這般待我,你不是說要等我回來的嗎?不是說——”靳以喃喃,“不是說知君用心如日月嗎?”
正當靳以身僵了,心似乎也凍麻了,準備提步離開時,白露匆匆而來,喘着氣對靳以道:“爺,找到了,找到了!”
靳以身子一直,“找到誰了?是傅明?!”
白露搖頭,“不是,不是明公子,是,是白華。”
白華原是跟着傅明外出的小厮,在靳以未出獄前,他随傅明去了不少地方,見了不少人。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傅明走前給了他一筆錢,讓他遠遠地離了京城。但他本就是靳府的家生子,雖然父母都去世了,可走一程便停一程,終歸是舍不得,最後打馬返程,回了京城,前來靳府“自投羅網”了。
靳以聽說是找到他了,心中燃起的火苗又熄滅下去,但随即又死灰複燃,找到白華了也是一條線索,一縷希望。
“快些讓他來見我!”靳以道,卻又改口,“罷了,他在哪裏,帶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