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三五

和離一事塵埃落定,靳府不再刻意對外隔絕消息,此事終于還是流傳開去。

多日後,周家夫人攜女兒前來靳府探望。

周夫人和老太太議事,周晥清則去了紉蘭屋中。

周晥清一身鵝黃上衣茜羅裙,襯得膚色白皙,氣色極佳。她眉眼含笑,紉蘭卻似帶愁容,黛眉不展。

周晥清握着她的手,問道:“蘭丫頭見我來了不高興麽?”

紉蘭搖頭道:“見你來了,我沒有不高興的。”

“那怎麽也不笑笑?都是快要嫁人的大姑娘了,看着都沒有喜氣!”

紉蘭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聲,“我們家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如何高興得起來。”

周晥清哂笑,“我當是什麽讓你這麽揪心呢。不就是姐夫和那個傅公子和離了麽。他們當初……”說到這裏,周晥清适可而止,她再如何不屑,這婚事也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于是便又換了語氣,繼續道:“他既然自願離去,對姐夫來說,也是好事。你說是也不是?”

紉蘭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覺得,也許明哥他……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隐吧。”

“這麽個人,你還為他着想為他擔憂?蘭丫頭,你是快要嫁人的人了,不宜為其他不相幹的男子費心。”

紉蘭眼睛微微睜大,語氣中有些不可置信:“你怎會如此說?我喚他一聲明哥,他便如我兄長一般。”

周晥清讪讪一笑:“好好好,算我說錯了話。但他現在已經不是靳府的人了,你再惦記着,就不太适宜了。更何況,和離是姐夫也同意了的,既然他都放手了,你這又是何必呢?”

紉蘭撇過頭去,“也許是我多想了吧。”但她還是想不通,舍不得,她不信傅明會這樣突如其來地決絕,又不知傅明如今究竟如何了,但她的疑惑、不舍與擔憂都無濟于事。

周晥清見自己說不動紉蘭,便岔開話題,和她聊了些閨中趣事,最後見紉蘭仍是興致缺缺,便也不再多坐,帶着丫鬟回了老太太那兒。

老太太正和周夫人商議完正事,見周晥清來了,便就此打住,三人說笑一番,周夫人心滿意足地帶着周晥清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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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周府的馬車上,周夫人對周晥清笑道:“事成了,老太太同意了。”

周晥清聞言,亦不禁嘴角揚起,“真的嗎?先前老太太雖也動了心,但到底是沒有給準信,這次當真是痛快應了?”

“先前和離的事還沒有定,老太太自然是要猶豫的,如今你姐夫已經是獨身一人,咱們家這樣的人家,你這樣的姑娘,她有什麽不滿意的?”

周晥清露出些許羞色,又問道:“可姐夫他……他會樂意麽?”

非是同意,而是樂意,周夫人聽出周晥清內心的忐忑與期許,她其實心中亦無把握,卻仍是對自己女兒笑道:“你姐夫也會樂意的。那年,你姐姐去世後不久,咱們家就和靳家私下說過此事,當時你姐夫也是默認了的,如今不過是把當初說好的事延遲幾年罷了。如今靳家正是需要咱們周家幫助,也是需要一個好媳婦幫着打理內務的時候呢!”周夫人說至此,笑容又斂了去,她撫了撫自己的女兒,輕聲嘆息道:“只是清兒,咱們這樣真的值得嗎?”

周晥清卻神色堅定道:“娘,靳府也是很好的人家,姐夫……姐夫他更是值得。娘放心,我以後一定會過得稱心如意的。”

周夫人眼中盡是慈愛憐惜,“嗯,但願如你所願。”

周家母女前來拜訪過後,老太太不久便命人将靳以喚到自己屋裏,和他說了周家與自己的意思,話中語氣說是商量,不如說是通知一般。

靳以面色冷峻,語氣平平,似乎只是随口一問:“這是第三回了吧,我要娶親,卻都是別人說了算。”

老太太心中一緊,有些惱,又有些愧疚心疼。但未等她好言相勸,靳以卻一笑道:

“罷了,老太太您說的句句在理,就依您的意思辦吧。”

從靳以那一笑中,老太太似乎覺察到了他自我壓抑的一絲無望與灰心,軟了語氣道:“我知道才發生了那樣的事,你心裏肯定不好受。但長藉你是明理之人,知道大局為重。你放心,晥清是我看着長大的,模樣不用說,說話也中聽,行事也妥當,對你更是死心塌地。娶了她,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體貼人,往後日子只會越來越好的。”

靳以不以為然,卻也不加辯駁,只道:“老太太若無其他事,孫兒先告退了。”

靳以離去後,老太太問方才去為自己端藥剛回的新月道:“我這樣做,真的是最好的嗎?”

新月笑着安慰老太太:“這世上哪裏有最好的,有的不過是合适的、喜歡的、甘願的罷了。但沒有試過,哪裏又知道合不合适,喜不喜歡,甘願不甘願呢?老太太既然決定了,就順其自然吧。否極泰來,咱們靳府風裏雨裏這麽多年,是該走好運了。”

老太太點頭道:“是啊,你說得對。否極泰來,否極泰來。”

靳府走過了最為晦暗的日子,而節氣也從小寒逼向大寒。

京郊農莊上比起城中靳府要冷上不少,芄蘭便每日将炭火燒得旺旺的,傅明擁爐而坐,常常不是靠着坐榻打盹,便是醒着出神,膝上搭着的一方小被掉了也渾然不覺,綠菲時不時便為他拾起重新蓋好。因為精力不濟,他連書都少看了,那把被靳以差人送來的琴更是落了灰。唯有方師約從外頭回來時,他才會打起精神和方師約聊聊天。

方師約雖說自己近來得閑,卻也并非真的完全有閑,但他每日裏仍有不少時間待在此處,在他的精心治療下,盡管氣候愈發嚴寒,傅明心緒也不佳,但病情仍是緩緩好轉。

這日裏,方師約暫且不在,院門難得地被叩響。

綠菲去開門,來人她覺得眼熟,仔細一想,是昔年傅明乳母将要南下時,前來接她的人中的一個,是她的本家侄兒。

此人早已到達京城,卻遲遲沒有找到傅明,處處碰壁,幾番波折才終于将地方找對了。

綠菲領着人去見了傅明,來人見傅明明顯的病容,又思及近來打聽到的相關事情,心中有些不忍,先與他問候了幾句。

傅明致歉道:“因為近來發生了不少事,我又病着,沒有及時去信通知你們,讓你好找,實在對不住了。”

“在下明白,這段日子,為難傅公子了,在下不過是多跑跑腿,無妨。”

傅明問道:“不知您此回前來,是為何事?”

來人雖覺得自己前來傳信是雪上添霜,但又不得不說:“實不相瞞,嬸嬸入冬後舊疾複發,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想見見您,奈何實在動不了身了,是以……”

傅明聞言,身子微微前傾,神情驚慌,“您說的……”是真的,他知道,一定是真的,別人怎會拿這個跟他開玩笑呢?

傅明關心則亂,綠菲在一旁為他問清了具體情況。傅明當即便想動身,但他如今亦是病體難愈,如何能夠南下?不僅兩個丫鬟,便是乳娘的這位侄子也苦苦勸他,又道:“公子如今這樣,想來嬸嬸見了也難以開懷。更何況,若您路上稍有差池,在下更是難辭其咎,嬸嬸更不用說了。”

傅明仍要堅持,恰好趕回的方師約也從旁勸攔,他語氣比這三人更強硬,說是勸,不如說是預備強行将傅明禁足在此。

最後,方師約留下幾張藥方,讓傅明好生調理,按病情變化換藥,又對綠菲與芄蘭再三叮囑,自己則跟着南來之人前往江南。

臨走時,方師約又對傅明道:“你應當清楚,我去比你去更有用。你就安生待着。等我回來要是你還是現下這副模樣,你且等着我下狠手吧!”

方師約随人走後,傅明摸着自己的手腕,似對人語,又似自言自語道:“我當然知道他去比我去有用。可是,我……”他咽了未出口的話。但綠菲卻似聽懂了,他心裏想的也許是:

若我不去,我怕會永留憾恨。

大寒過後沒幾日便是除夕了。

這是綠菲和芄蘭跟着傅明以來,過得最冷清的一個除夕。但她倆還是準備了許多東西,傅明強打起精神,寫了一副對聯,讓她們貼在了門外。除夕夜,就着燭光與火光,主仆三人不論身份,同桌而坐,便有了些相依為命的感覺,寂寞卻又不乏溫情。

傅明将欲守歲一夜,鄉村寂靜,他聽着屋外風聲,偶爾響起的狗吠,和屋裏兩個丫鬟下雙陸棋的響動,漫無邊際地想着一些往事,卻在酸甜夾雜的情緒中不知不覺地昏睡過去。

但除夕過後,春節頭日,這個小小農莊竟也有了兩三訪客。

最早到的是燕樂,但他今日并無多少閑暇,所以并未久坐,只是再三叮囑傅明:“我見你氣色仍不大好,一定要聽方先生的,莫多勞心,好生調養。”

傅明好脾性地答應了一回又一回,燕樂便稍稍放心地匆匆而去。

隅中時,附近幾戶農人來訪,送來臘肉米酒等,這些人都是以前傅明莊子上的莊農,他們說這些是謝禮,傅明笑着收了,也讓綠菲和芄蘭拿了些采購來的年貨作為回禮相贈,那些農人本不欲收,但奈何對着兩個清秀又熱情的姑娘實在無法,便只好收下帶回了。

中午,芄蘭用臘肉炒了一道菜,又熱了些米酒,允許傅明喝了一小碗。久未嘗酒味,雖然米酒不算酒,但傅明還是喝得很是津津有味。

午後,孫藏用來了。他倒是本欲帶酒而來,知道傅明病着,不宜飲酒,便只捎了些吃食,見傅明精神尚不佳,也就沒有久坐,揀了些開心的事與他笑語了一番,便讓他好生休養,即告辭而去。

未時過後,周承衍也來了。

自從傅明離開靳府,這是他頭回見着周承衍。周承衍開始不知曉傅明之事,後來才聽聞他竟與靳以和離了,再後來,便是他父母宣布自己小妹的婚事。事情接二連三,他花了許久才終于漸漸接受,并找到了傅明如今的安身之所。

他雖然為傅明惋惜,但傅明是堂堂男兒,無須他憐憫,只需他尊重,所以,即便再見已是前塵皆非,而環睹蕭條,他也仍能維持表面的平靜,與傅明平和相交。好像他們之間的情誼本就無關身份,無論傅明是公侯之家的郎婿也好,還是如今栖身農舍,一無所有的落魄公子也罷,他仍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與從前無異。

相逢需契機,相知卻唯心。

兩人圍爐對談時,外頭下起雪來,傅明留周承衍用飯,他沒有推辭,便留下來用過晚飯,菜肴比不得自己府裏的豐盛,卻也可口。飯後,周承衍等雪停了方回。

傅明披着厚厚的大氅送他出門,被他攔在屋門口。

傅明笑道:“希甫,你今日能來,我很開心。”

周承衍不多說什麽,只道:“往後我常來。”

“嗯,等我好了,泡茶給你喝。”

周承衍亦笑,“等你好了,我約上遠書、慶孫他們,你不僅要泡茶,還要彈曲子給我們聽。”

“行。等到春深時候吧,那時我定然好了,咱們幾個再聚。”

周承衍伸手,頓了頓,才落在傅明肩頭拍了拍,“我先回了,再會。”

“再會。”傅明的聲音被夜風吹散,悠悠飄過夜空。

周承衍出院後,回頭看一眼昏暗暮色中的矮牆與屋脊,忽地濕了眼眶。他不理解自己為何會有淚,分明也沒有多少感傷,而傅明即使落得這般境況,也仍然是當初那個清和溫潤的傅明,那他心中不可抑制的難受究竟又是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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