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三四

方師約來了,傅明撐着病體起身與他見禮,兩人亦師徒亦親友,許久不見,傅明不願怠慢。方師約見他憔悴蒼白的面容,吃驚過後又将他推回床上,一番望聞問切後蹙着眉頭問他:“我往日教你的那些你記到哪裏去了?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這副模樣?似乎靳以也如此質問過他,傅明問道:“許久不曾攬鏡自照了,我這副模樣,可是很不堪?”

方師約瞪他一眼,“你自己心裏不清楚?你若是不清楚,把我找來做甚!”

傅明微微一笑道:“找您來,自然是請您妙手回春,拯救一下我這副不堪的形容。”

方師約仍自氣着,“妙手回春?真到了那時候,別說是我,便是華佗再世,也回不了春了!”

傅明搖頭,“華佗是多少年前的人了,過了這千多年,大夫們的醫術總得有些提升不是?華佗再世救不了的人,您說不定還能救呢!”

方師約被傅明氣笑了,“還有餘力說笑,我看你還沒有病入膏肓。你自己說說,這病怎麽來的,你都拖了多久,吃了哪些藥,為何不見效?”

傅明收了臉上笑意,認真作答,将自己最初染疾到後來種種細細告知。方師約聽後,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用了幾分力道,傅明覺得有些疼,卻不敢哼聲。

“罷了。”方師約氣過後嘆息一聲,“我近來還算得閑,就在你這裏待一陣子,除夕之前,你必須給我好起來,幫孫藏用寫春聯去!”

“我聽您的。”傅明笑着躺下了。

方師約提筆寫藥方,才寫了一味藥,又問道:“靳府——你不打算回去了?”

等了一會兒,才聽傅明回道:“那裏非是我的栖身之所。”

方師約“唔”了一聲,卻什麽也沒有再說。

數日後,傅明病情雖還未好轉,卻穩定下來,也許是有方大夫在,綠菲和芄蘭有了主心骨,也不再愁容滿面,每日裏還能說笑。雖然莊子上的生活遠不如靳府,但只要跟着傅明,只要傅明好好的,她們便也不再過多奢求。

這日,芄蘭從外頭浣了衣裳回來,在院外小路上遇見了三個人。

打頭的男子見了芄蘭,上來笑着招呼道:“芄蘭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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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知道我是誰?你們來此有何事?”

“我們都是靳府的人,芄蘭姐姐以前在內院,不認得我們也不奇怪。”

“靳府的?那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爺讓我來還傅公子一些東西。”男子指了指後面兩人擡着的一個箱子。

箱子被擡入屋裏,芄蘭對傅明說明情況後,男子便打開了箱子,确實有幾件傅明的舊物,還有一些銀錢。

傅明看了這些東西幾眼,語氣平淡:“放下吧。你們可以回去交差了。”

待人走後,綠菲覺得傅明雖然看起來與平時無異,但似乎是很難過的,他默默不語,對着窗外蕭疏的冬村出神。

要與靳以割裂關系的人是他,但當對方也這樣把賬算清,似乎要再不相欠時,傅明卻覺得身心俱寒,難以忍受。可這不是應當的結局麽?又能怪誰?又怎能生怨?

幾位深得主子信任的家下人把東西送到後便回靳府複命去了。靳以聽說傅明只是将東西收下并未多說什麽時,臉色又沉了沉。

因他将要外出入宮,白露上來為他更衣,見他如此不豫,向來善解人意的大丫鬟也唯有緘默。

靳以出府時,見下人正打發走一個不知是何來歷的四十出頭的男子。

見他走過來,那下人主動交代道:“那人是來找明公子的。聽口音是外地人,聽說是江南那邊來的。

靳以見那人已走遠,只略一點頭,一語不發地出府去了。

今日皇帝不知為何,似乎是突然心血來潮,宴請幾位開國功臣的後裔。席上,老皇帝說了許多感慨今昔的話,雖則感人,但有靳以說被捕就被捕的前車之鑒在,也無人會将之往心上放。只是面上都表現得很動容,各自宣誓般表示一定會忠于皇室,報效朝廷,萬死不辭。老皇帝笑得朽顏回春,滿面紅光。

宴飲畢,皇帝将靳以單獨留了下來。

“長藉啊,你是朕看着長大的,朕絕不相信你有什麽不臣之心。前些日子,迫不得已,委屈了你,你別怪朕。朕沒想當真為難你,過場走了,你就還是朝廷的将軍,朕倚重的棟梁之材。”

靳以不敢當,又是行禮告罪。

皇帝便當此事揭過去了,又問了問靳老太太身體可好,聽說靳家姑娘許了人家,令子今年可已開始讀書識字等等問題,一派對臣下關懷備至的語氣。

說過這些後,皇帝似漫不經心道:“朕聽聞你的男妻要與你和離?”

靳以早知皇帝應該已經聽聞此事,并默許了,所以聽他如此一問,便尚能平靜回道:“回陛下,是。”

皇帝不明情緒地笑了一聲,“你們是朕指婚的,按理不能說離便離。朕前些日子聽聞這個消息,還很不可置信。但竟然有不少人在朕耳邊幫着說話,似乎朕不答應便是不明事理,強人所難。這些人是軟硬兼施啊,朕倒覺得,要和離的不是傅明,而是一群人逼着朕讓你們離。”

靳以聞言,驚詫不已,面上卻仍算沉靜,“臣愚鈍,不知陛下此話何意?”

皇帝從案上拿了一封長信,随手遞給了他。

靳以接過後一看,上頭竟是傅明的字跡。再将內容細看時,卻是越看越驚心,看到最後,傅明向皇帝表明他将與自己夫君同生死共進退的決心時,靳以只覺得心中既痛且喜,眼眶發熱,鼻頭泛酸。

“看完了?”皇帝問,“你覺得,就這封信來看,傅明是想與你和離的麽?”

“多謝陛下告知臣這些。”靳以道,又鬥膽一問,“但不知陛下為何默許了那紙和離書?”

“離或不離,都是你與他之間的事。雖然當初為你們指婚的是朕,但朕也不是月老,婚書也不是你們之間的紅線,紅線尚可斷,婚書變為和離書又有何不可?”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靳以清楚,他與傅明之間的和與分,如今看來,都不過是許多人、不同勢力之間較量的結果罷了。

但皇帝笑了笑,又道:“若你們不想離,朕更是樂見其成。前些日子,朕委屈了你,這個算是朕的一點補償,要如何做,端看你自己了。”

“謝陛下!”此時這句,是靳以今日入宮後最誠摯的謝恩。

從皇宮出來後,靳以直接回了靳府,取了那紙他還未簽字畫押的和離書,又馬不停蹄地往京郊而去。狂風之中,那紙長信上的內容不斷浮現眼前,讓他想将傅明狠狠攬住,問他為何。

到時,已是晡時,傅明吃過飯,正準備喝藥。

見到靳以,他剛入口的藥險些噎了滿喉,好不容易順過氣來,方欲問對方怎會至此,便見一紙和離書遞到了自己面前。

話到嘴邊改了口:“你已簽字畫押了?”

靳以卻道:“沒有。我拿給你是要讓你親手撕了它。”

傅明頓了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陛下陳情,說願與我同生共死之人不是你麽?”

“那封信,陛下給你看過了?”傅明驚問。

靳以輕輕一笑,“現在,你還有何話好說?”質問的語氣,卻帶着脈脈情意。

傅明聽了,直欲說,我無話可說,我本就是這樣想的,你生我亦生,你死我便為你擔負起未盡之責,為你而生,但心亦為你而殉。可他沉默了片刻,開口卻道:“昔年李令伯上陳情表,雖字字感人,卻也是推脫辭官之言,七分真,三分假。我那一封,更是半真半假。”

“哪句為真,哪句為假?”

“寫了這麽久,已經不記得了。”

“傅公子自幼穎悟非凡,此話別人信,我卻不信。”

傅明嘆息一聲,語氣卻和緩下來,“爺,你可願聽我說一些陳年往事?”

靳以不知他為何忽然岔開了話題,但這一聲“爺”仍是讓他氣性頓消,他颔首回道:“你說。”

“爺應當知曉一些我傅家的往事。都說我父親是我祖父領養的孩子,因為祖父遲遲無子,又無族子過繼,便自慈幼局領養了一個孤兒。”

“對,我有所耳聞。”

“事實卻并非如此。”

靳以眼中露出詫異與詢問的目光。傅明接着道:“我祖父是庶子,為嫡母厭棄,卻與嫡母所雇的廚娘相互愛慕。嫡母知道後,設法将那廚娘騙為家奴,并要将她發配給府中一個人人不屑的小厮。祖父一怒之下帶着廚娘一起離開了傅家。一年後,廚娘有孕,祖父被家人找到,強行帶回。有孕在身的廚娘得好心人照拂,進了慈幼局。那好心人當時與慈幼局負責人有交情,偶爾會去慈幼局探望。廚娘蒙他的關照,在慈幼局過得不錯,且一過便是多年。直到後來,祖父在家中終于可以立身了,這才想方設法接了廚娘與自己兒子回去。那位廚娘,便是我的祖母。”說到這裏,傅明卻問靳以道:“爺可知,那好心人是誰?”

靳以道:“不知。”

傅明笑道:“那好心人,便是當時的靳家老爺,是您的祖父。靳家于我祖父、祖母和我父親皆有大恩。乳母告知我這些時,我便在心裏下定決心,若有機會,一定要報答此恩。”

靳以蹙眉質問:“你的意思是,你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報恩?”

“正是。”

“那為何要中途而棄?”

傅明一笑,“我想,雖然未曾結草銜環,但這些年,加上這一回,也勉強算得上是還清了吧。我本是男子,又怎甘心一直屈居後院?機會僅此一次,我不願放棄,所以便希望爺能放我離開。從此,海闊天空,我可以過自己的人生。”

希望曾有多強烈,失望便有多沉重,直至此時,靳以終于不得不信,傅明是毅然決然要離開靳府,離開自己了。

痛極反笑,似持久又似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道:“拿筆來吧。”

傅明親自将墨研開,一下一下,許是因為關乎他要的自由,他的往後人生,所以動作極緩慢而細致,研開墨,蘸了筆,他雙手握住筆杆,将之遞到靳以面前。

靳以接過輕巧卻如有千鈞的筆,在那紙原要撕碎的和離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通紅的朱砂,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紙方寸如江湖,從此不再相濡以沫,而是就此分道,各奔前程。

靳以揮鞭,飛踏着沉沉暮色遠去。傅明倚靠在院門外,手中握着那紙和離書,看着漸漸黑暗的蒼穹,低低念了一句: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

忽忽歲暮,相知相戀不過兩三載,他不怕消減了衣帶,但這一腔心意,卻再無處傾訴了,天地浩大,雖容他身心,卻更如冰冷囚室,而他,咎由自取,不甘卻自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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