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三七
春末夏初時,方大夫終于回京。
他去了慈幼局一趟後立即趕往京郊農莊,為傅明把脈。把了許久,綠菲和芄蘭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他,等他一句話。當他終于松手時,卻是先嘆後道:“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其實,病來如洪汛,病去如排洪啊。我本想先阻一阻你這病勢,再将之一點點排出。但奈何,勢不可久阻,排之太緩,只會更加積澇成災。我呢,醫術欠佳,你呢,忒不争氣!”
綠菲和芄蘭雖聽得不甚明了,但也知曉了大體情況,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方大夫看着她們,吹着新長長的胡須問道:“怎麽,你倆丫頭也病了?”
綠菲急道:“方先生,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有心思玩笑。咱們公子到底怎樣了,要怎麽辦?”
傅明朝她們看了看,示意她們稍安勿躁,自己回答了綠菲的問題:“勢不可久阻,意思是我這病不能再以溫和療法對待了是嗎?若排之太緩,時日久了,不僅不可痊愈,還會變本加厲。”
方大夫點點頭,“如果拖下去,是可以拖個三年五載甚至更久,但你定然也不想這樣終日病怏怏的吧。是以,還得治本。”
“如何治本?”芄蘭問道。
“我這病自己心裏有數,時日已久,病氣入髓,要治本定會牽連自身,風險必然不小吧?”
方大夫神色凝重起來,“你說得不錯,還算有自知之明。要治本,得下狠藥。若藥到病除自然是好,但也許在病除前,你的身子便受不住了,這樣也許是兩敗俱傷,也許是同歸于盡。我說話不好聽,可我得說清楚,你得想明白。是拖延還是根治,全看你自己。”
“我早料到是如此了。”傅明笑笑,“拖延就不必了,還是賭一把吧。”這些日子以來,他受夠了病痛之苦,往後數年,若要如此甚至更不堪地度過,他寧願以命為籌,賭一回生或死。
傅明下定決心後,方大夫真正地就此駐紮下來,開始為傅明做治本的前期調理。綠菲和芄蘭更是盡心伺候,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血煎熬成藥,只願自家公子能夠度過此劫。
傅明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每次從昏睡中醒來,他便要強打精神寫一封信。給周承衍的,給陶陽的,給慶孫的,給孫藏用的,給燕樂的……然後将它們交給綠菲,交代若自己運氣太差,賭輸了這一局,便讓她替自己将這些信捎給各位收信人。
最後一封是寫給靳以的,“如若,如若他有一天來此尋我,便交與他。若他不來,便罷了,一年後,就燒了吧。”
所有的事都交代好了,他接過方大夫遞來的藥,毫不遲疑地悉數喝盡,随即躺上床去,任方大夫在自己身上紮下一根又一根銀針,針紮入體,他已毫無感覺,只覺夢沉沉,墜入其中,似無底洞般,再難從中醒來。
春去夏來,地上花冢皆已腐化成泥。靳府開始往周府補送彩禮,正妻不同于妾室,禮數不同,不可輕待。而周府也重新為待嫁閨女添置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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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府熱鬧,外人耳聞總要問說幾句。但這熱鬧與人言似乎都與靳以無關,他更加傾注心力于公務,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越發得皇帝贊賞,三皇子看重。
每日很晚回府,他仍會去老太太屋裏請安,祖孫二人,卻越來越無話可說,老太太心中憂慮漸重,但轉念一想,人總有個心灰意懶時,時日久了,便會好轉。由來只見新人笑,她認為,周晥清的到來一定能夠讓靳以重新敞開心扉。
府中再無人提及傅明,除了昭彥。都說孩子無長性,可有時夜裏,靳以去昭彥屋中看他,他自夢中醒來,總會拉着靳以的手喃喃一句:“爹爹,爹爹怎麽不和你一起來看彥兒?”但在日裏,昭彥也從不當他人的面說這樣的話。
不僅老太太那樣認為,甚至連靳以,他都想忘,以為一定能忘,他們都會忘。
夏深時,靳府似乎終于否極泰來。靳以升遷,又是一番慶賀。
他曾發誓,再不踏足芳滿庭。但人醉後,卻什麽都忘得幹淨,腳步似乎也不由自己控制,走着走着便來到了唯有月色空照的院外。
門響動的聲音驚起了樹上的栖鴉,它們自枝頭紛紛飛起。靳以醉眼蒙眬,随着聲響看去,似乎看見樹枝上有一抹白,在月色中如獨綻的木末芙蓉。
他走過去,伸手将之摘下,卻是一方手帕,是他熟悉的,曾經有一只手拿着它為自己拭汗的手帕。但那帕上,有一團發黑的痕跡,他皺皺眉頭,拿着那方手帕走到池子邊,想将黑漬洗去。手帕入水,搓揉幾下後,他似乎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靳以手一頓,人似乎清醒過來。他怔怔地看着手中還未洗淨猶帶血痕的手帕,想起曾經那個荒唐的夢。想起,那日黃昏入夜時,有個人就站在那邊的樹下等他。
難道他真的來過?夢并非是夢?既已訣別,他為何還要來?那夜發生的種種究竟又是為了什麽?這手帕也許是他遺失的?可為何帶着血痕?
靳以在池邊站了許久,想了許久,腦袋越來越疼,想到後來,他嗤然一笑,似乎在嘲弄自己的死性不改。懷抱希望又被剝奪而徹底失望的感受,他嘗過一次再次,已痛極倦極,不願也不能再将真心送人踐踏了。
這夜過後,靳以仍一如往常。只是每到夜深人靜時,他便會想起那方被他遺棄在池邊的手帕,那本已發黑的血痕再次變得鮮紅,血色刺痛他的雙眼。
他不斷地勸誡自己,又不斷說服自己,不同的心緒拉扯着他,讓他難以入眠,即使入眠,也是夢境連連,糾纏不休。
再醒來時,他想,罷了,便去看看吧。他們之間,其實并無深仇大恨,相反,其實是情義多過怨怼的。只是如今情義已成空,那麽,怨怼也該放下了。即使做不成眷侶或朋友,至少也該好好地道個別,送他一聲祝福。如此,才算真正地放過彼此了吧。願往後,好夢也罷,噩夢也好,都不再因他而生。
他此去不是呈出真心,而是收回真心的,如此,必不會再度被傷。
靳以如此勸服了自己,便在下一個休沐日,打馬向京郊。
當靳以抵達時,卻發現院門上落了鎖,明顯是院中無人,唯有院角一叢薔薇開得天真絢爛。
他在門口等了許久,等到日影偏西,耕作的人一一驅牛歸家了,也沒有等到主人歸來。難道是搬家了?他打算找人問問。
攔住一個橫吹短笛的牧童,靳以問道:“小孩,請問之前住在這裏的人是搬走了嗎?”
那牧童在牛背上将他瞧了瞧,搖搖頭,又點點頭,回道:“您問的是一個男子帶着兩個姑娘嗎?”
“正是他們。你可知他們搬去哪裏了?或者,你家大人知道嗎?”
牧童再回:“搬走的我不知道搬去哪裏了。不過,有一個我知道他在哪裏。”
靳以詫異,“有人搬走了,有人沒有搬走?”
牧童眼中露出些許狡黠之色,“對呀,那兩個大姑娘搬走了。那個大哥哥沒有走,他就在那邊,你從這條路上過去,到那山口就能看見他啦!”
靳以心中疑惑,但他決定暫且相信這個牧童,便道了謝,掏了一小錠銀子給那牧童。
待靳以往山口而去,牧童拿着那錠銀子出了會兒神,随即又喊叫道:“公子,這位公子!”
靳以聞言回頭,牧童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便只是揮了揮手,又吹着短笛走入暈染了半邊天的霞光之中。
盡管來時已想好自己此行的目的,但離那人越近,靳以還是難以遏制胸腔中更快的跳躍與微微的窒息感,他開始打腹稿,将等會兒要說的話,對方可能的回應,他再如何回應等邊走邊想。漸漸地,穿過芳草萋萋的小道,來到山口,循路轉過幾片碧滋岩石,靳以便見到了,一座新砌的墳冢,在霞光的浸染下,那墳前碑石上的文字清晰可見——傅明之墓。
簡簡單單,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