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四一

靳以出征在即,新月領着白露等丫鬟們将行裝一一打點好,因為西北邊地秋冬比京城更為嚴寒,便多添了不少寒衣,又多放了許多藥膏等,最後連着兩口大箱子,一并交給作為親衛兵随行的幾個侍從,再三叮囑。老太太又傳了他們去說了不少話,這才放人離開。

靳以去向老太太拜別。這些年老太太日漸衰病,但仍是打起精神,對靳以教導了一番,無非是些保家衛國,建功立業的話。這些話,靳以自小聽教,但這會兒,還是耐着性子一一地應了。老太太這才又道:“打仗艱辛,又危險,長藉你也要多保重。祖母希望你凱旋,更希望你平安歸來。”

靳以心中微有觸動,看着已滿頭銀絲,才入秋便裹了一身密不透風的老祖母,說道:“孫兒不孝,無法侍奉在您身邊。”

老太太知道靳以的這句“不孝”有話外之意,這些年她沒有死心地想讓靳以再娶,但終究徒勞無功。如今唯一的孫兒要出征了,府中連個女主人都沒有留下,她身邊也就越發空落落的了。但這會兒,老太太雖心中有怨,也不想讓靳以離去得不安心,便反而寬慰他道:“有新月在,彥兒如今也越來越懂事了。你在戰場上不要挂念家裏,等打完仗了再回來盡一盡你作為孫兒和父親的本分吧。”

靳以向老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轉身離去,回到芳滿庭。

在他的卧房床邊,挂着一幅畫。一年前,周承彥認識了一位新科進士,那人更早前也曾進京赴考,卻沒有金榜題名。那時,他結交了仍未嫁人的傅明,與之交好。後來,此人回鄉,漸漸地便與傅明斷了音信。沒想到,等他再回京城時,與故人已是天人相隔。機緣巧合之下,他認識了周承彥,并贈了一幅畫給他。畫中便是十七八歲的傅明。後來這幅畫又來到了靳以卧室中。靳以将之挂在床邊,閉眼前睜眼後都能看到。這一年來,他習慣了對着畫說一說話。雖然自己偶爾會去傅明墓前,但對着荒涼的墳墓,竟不比對着一幅畫讓他更覺親切,似乎此人仍在目前,眼神溫柔地看着自己,雖無聲,卻有情。

“夜心,我要出征了,去西北涼州。那裏你應該還未曾去過吧,回來後,我再和你講一講戰事和當地風情。這次,我本想帶你一起去的,但是一來不知此去結果如何,二來,那裏不如京城舒服。所以,我還是覺得讓你留下較好,你留在家裏等我回來,這樣我多了一份挂念,一定會盡早驅逐敵寇,早日歸來的。”

靳以留下他最眷戀的一眼,便大步離去。

昭彥送他出府。八歲的男孩終究還是個未曾完全長大的孩童,盡管已盡量掩飾,但眼裏的不舍與擔憂仍是一覽無遺。

靳以拍拍他仍稚嫩的肩膀,“業精于勤,荒于嬉。等我回來,要查你功課,考校你武藝的,不可懈怠。”

“是,父親。彥兒一定不讓您失望。”昭彥揚了揚自己手中有些年頭了的木劍。

靳以将他攬入懷中,緊了緊,又拍着他的背道:“我走後,家裏就你一個男子了,你是她們的依靠,堅強些。”

昭彥回抱住靳以,“好的,父親。”

靳以放開昭彥,昭彥也松了手,“等爹回來,給你鑄一柄真正的劍!”靳以說畢,便拿過侍從手中的馬鞭與缰繩,翻身上馬,踏着今年京城的第一批黃葉,辭家而去。

此去西行,途中多山。旌旗逶迤山間,馬蹄聲與腳步聲回蕩于谷中,卻鮮聞人聲。靳以治軍嚴格,軍容整肅,軍紀說一不二,這支王師便如此氣勢恢宏卻又低調迅速地向涼州而去。

援軍未到,蔣贻孫只得率領留守的士兵們殊死抵抗,誓與要塞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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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又是一場激烈交戰過後,時間已近黃昏,天際殘陽如血,與地上血河相映,又将餘晖抹在古老而滄桑的城牆上。

晚風吹過,夾雜着濃重的腥味。無人捂鼻,似乎都已适應了這樣的血雨腥風。但那些負責打掃戰場,收拾遺體殘骸的将士們,搬出一個又一個自己的戰友,那堅毅的臉龐上還是隐現出哀痛。

在他們清理的過程中,甚至還能翻出一些早已血肉無存的白骨,那些白骨被纏在黃草的根莖中,像被有情地呵護住。無人收拾的亡者,被烏鴉野獸物盡其用之後,再由自然來安葬。而那些有人收拾的,也不過是一個巨坑,一塊無名碑,直至坑上草長,碑石傾倒,便再也無人得知這裏曾安息了多少英雄。哪怕後來有人故地重回,想來看一眼自己的袍澤們,也不知人在何處邊了。

戰争如此無情,但冷卻不了戰士心頭的熱血,他們知道,自己必須以血肉之軀守住這一方要塞,因為身後是自己的家園,是自己的父老鄉親。

男兒到死心如鐵。但這鐵,生之時,是沸騰在身心之中的鐵水,死後雖冷卻了溫度,卻也澆鑄成了一身不屈的脊梁。可以倒下,卻不會屈服。

越來越多的戍兵倒下了。堅守愈發艱難。許多士兵連日來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他們從戰場上被替換下來後,竟無力氣再回兵營,而是在城內路邊随地一躺,睡成一排又一排,随時等待擊鼓再戰。這些日子,不僅同仇敵忾的夥伴們不斷減少,糧食、藥物、兵器等也越來越匮乏。他們不知道還能固守多久,但将軍命令他們戰鬥,他們便戰鬥,絕不考慮哪怕全軍犧牲也守不住要塞的後果,所以一日又一日,他們便如此堅守下來了。

在過去,曾有文人大聲喟嘆“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們早已領略了“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殘酷,卻并未效仿“醉卧沙場”的做法。他們只是倦極或者被打倒,才會卧倒沙場。也許至死,他們都沒有體會過那種浪漫,但是這樣竭盡全力,不顧生死的守衛才是他們以行動寫就的詩行。正如那城外流血的那些,城下枕戈的那些,也許任何人看了,都不會覺得美,但任何人看了,都會銘刻于心。

蔣贻孫和另兩位将領出營巡視,從一排排倒卧的士兵中間穿過,其中一位将領問他道:“蔣将軍,咱們援軍還有多久才到?弟兄們已經快撐不住了。”這話五日前便有人問過了,但他們還是撐過了這五日。

蔣贻孫面容凝重,看向身後沉沉夜色中的無邊戈壁,片刻後才道:“我相信靳将軍,他們一定會趕在龍朔關失守前到來的。”

敵人半夜再度突襲,戰鼓一響,便又有數不清的戰士有序而緊密地沖上城牆。這夜,戰火燒透了黑暗,又有許多人,随夜色一起消失在黎明到來之前。

敵襲在日升之後才撤去,但半個時辰後,再發一輪,從昨日開始,西夏發動的襲擊越來越頻繁,他們似乎預料到了城內的情況,所以預備在這兩日便将龍朔關拿下。

“蔣将軍,我們快守不住了,這回,是真的快守不住了!”

“龍朔關失守,涼州便也要完了!我們必須死守,除非敵人踏過我們的屍體,否則休想過關!”蔣贻孫看一眼身後的将士們,雙眼血紅,一聲令下,全員迎敵,不留後路。

這場仗直打到黃昏,城頭大旗搖搖欲墜,城門顫顫将開。忽然,喊殺聲震天,從身後傳來。

“援軍到了!援軍到了!”

“靳将軍來了!靳将軍帶領援軍到了!”

一時,士氣大振,援軍迅速加入戰場,形勢開始扭轉。西夏軍見狀,終于下令撤兵。

這夜,原龍朔關的守軍終于可以安心地休整了,他們不僅獲得了喘息的機會,也分得了援軍帶來的糧草與藥材,在援軍的守衛與照料下,他們吃飽,傷口被包紮好,在自己的營帳中,卸下铠甲,躺上床鋪,暫無後顧之憂地閉目而眠。

靳以本讓蔣贻孫也好好休息一夜,但他堅持要與靳以講解本地情況與戰況,講完後,又陪着靳以出帳巡視。

夜風吹過營帳,吹得篝火畢剝作響,巡邏的士兵們步伐整齊地踩過草地,身上的铠甲與兵器相觸,遠處馬營裏偶有馬嘶聲傳來。

“好久沒有過這麽安寧的夜了。”蔣贻孫感嘆道。

“你們辛苦了。”靳以道,“我們來晚了。”

蔣贻孫一笑,“只要龍朔關沒有失守,便不晚。”

許久後,靳以又說了聲:“我很抱歉。”

蔣贻孫回道:“将軍無須這麽說。”

靳以卻搖頭道:“不,這聲致歉是為了,為了傅明。”

蔣贻孫聞言,臉上流露出一縷悲戚神色,關于傅明的事,燕樂曾來信與他說過,他的傷心雖随時間逐漸淡卻,但如今聽靳以提起,卻仍是覺得心頭一疼。

但他無法開口指責靳以,他想,靳以一定比自己更難以釋懷。沉默良久後,他才說道:“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向聖上請個恩,讓我回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哥兒。”

“嗯。”靳以輕應了一聲。

蔣贻孫本想問一問關于燕樂的事,但又覺得靳以應當不會關注燕樂之事,于是終究沒有問出口。罷了,等回去了,便去找他,和他一同去看傅明。只是不知他自己的事情辦得如何了,可還順利。蔣贻孫知道燕樂是有仇要報的,且那仇人似乎來頭不小,但他不知道具體情況。雖挂心,可眼下戰事要緊,便也只得暫且放下,留待來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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