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四二
龍朔關劫後餘生,因為援軍到來,再度堅固如鐵城,西夏又大舉進攻了幾次,損失不少,卻還是無法取下,反而被靳以領軍打得将大營往後挪了幾十公裏。但他們顯然沒有完全放棄,一邊做小規模的侵襲,一邊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也許是良機,也許是援軍。
對方無法攻破龍朔關,我方也無法一舉殲滅對方,戰事便就此膠着下來。
此時已是深秋,涼州幾乎無雨,在秋風的吹拂與秋陽的炙烤之中或寒或暖,寒時如深冬凜冽,暖時似盛夏熾熱。如此反複的天氣持續近有一月,方随靳以到此不久的士兵們還未來得及适應,不少人都紛紛患病而身體虛弱。
軍醫忙不過來,便有人提議去附近城鎮請些大夫來幫忙。靳以回應這一建議後,蔣贻孫便派了自己手下一些對當地頗為了解的兵士們去請人。
這日方凡坐診畢,正在配藥準備做藥丸子,便見有幾位軍爺進院來,看着有些眼熟。
“方大夫,今日可忙?”進院後,其中一位軍爺恭敬問道。
方凡含笑答道:“還行,諸位前來,所為何事?若不忙,進來喝杯茶吧,天幹物燥的,喝杯茶潤潤嗓子。”
“咱們帶了水壺來的,就不麻煩方大夫了,若方大夫有空,可否與我們走一趟軍營?有些南來的弟兄們不适應,病了。軍醫們忙不過來,蔣将軍派我們請些大夫回去幫個忙。”
方凡颔首道:“自然可以。你們保家衛國,要是有我們可以出力的地方,自然是義不容辭。不過……”
“知道知道,方大夫的規矩,不見将領。您放心,我們就将您帶去士兵營裏,給兄弟們看了病開了方子,就将您護送回來,不會讓您去見将軍們的。”
方凡一笑,“如此。便走吧。”說着,他取下堂中木衣架上的披風穿上,帽子兜頭,遮住了幾乎大半張臉。
門外樹下系着幾匹馬,衆人騎馬回營,許是為了顧及方凡,衆人并沒有揮鞭快馬,而是不急不徐地前行。
“方大夫還是适應不了這涼州的日頭麽?豔陽天裏每回出門都要裹得嚴實。”
“多年前落下的病根,還沒完全除淨,日頭一大,就會曬得全身疼,所以還是裹一裹舒服。”
“不熱麽?”
“不礙事,我身子涼,喜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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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夫別看現在天氣這樣,要徹底冷下來也快了,過兩天,風一刮,說不定得下雪。雖然這地兒雨少,可每年都得下一兩場雪。就是不下雪,也得凍得夠嗆,方大夫要注意身子呀!”
“嗯,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方大夫就是客氣……”
幾人邊說邊行路,一個時辰後便回到了軍營。方凡被領進了營區,先給營帳內病得較重的士兵們看診。
幾個營帳走過後,他對跟着自己的負責人道:“不是什麽大問題,但也不能掉以輕心,畢竟是要上戰場的,身子虛要吃大虧的。”
“您說得對,要如何醫治?”
“我開一個藥方子,煎了水分給大家喝。等我回去,将近期制的藥丸帶了來,每人分二十顆,一日早晚兩顆,漸漸地也就好了,應當不易再犯。”
“多謝方大夫。若無必要,就不勞煩您再走一回了,明日讓人随您回鎮上去取藥就是了。花費一并算好給您帶回去。”
“您客氣,我這便去寫方子?”
“有勞。不過今日晚了,您看這天,都黑下來了,您今日便還是在此地留宿一晚吧,明日一早我們再讓人随您回去。”
“那就叨擾了。”方凡來此不止一次,也曾留宿過,他還挺喜歡偶爾與這些士兵們待在一起的感覺的,便不曾猶豫地答應下來。
日落後,晚風吹過,熱氣被迅速帶走,營地裏驟然涼了下來。士兵們用駱駝刺、胡楊枝、蘆葦等燒起篝火,方凡坐在火邊,身邊圍繞着一些熟識的士兵們,大家說說笑笑,講起各自家鄉的事,雖然這些話他們可能說了很多次了,但每回說起,還是毫不膩煩。方凡話不多,但他聽得津津有味,随着士兵們的講述,他仿佛看到了小橋流水,看到了紅袖憑闌,看到了老母縫衣,看到了稚子學語……天南地北,那麽多等待與被等待,思念與被思念着的人,在同一個夜空下,既孤獨,又溫暖。說着說着,話題又從家鄉談到了眼下的戰事,有多少弟兄們立了功,又有多少弟兄沒能從沙場上再回來,有人感慨,今夜共同烤火的弟兄,不知他日還能否聚齊……最後說到了新來的主将靳大将軍,說他如何智勇雙全,西夏兵又是如何被打得縮了頭裝起孫子,真是痛快酣暢……
說到後來,卻又漸漸地沉寂下去,許久再無人開口。
打破沉默的是一聲請求:“方大夫,你再給我們吹幾支曲子呗!”
有人掏出自己的埙,擦幹淨後遞給方凡。
方凡接過,問道:“諸位想聽什麽曲子?”
“方大夫随意吹吧,你吹的都好聽。”
方凡略一思索,便将那埙湊到嘴邊,嗚嗚地吹起來。
這埙是他随父親來到涼州後才開始學着吹的,但他頗有天賦,很快便能吹得不錯,這裏有些士兵聽他吹過,其中不少人便惦記上這個聲音了,每回他來,總要為他們吹上幾曲。
埙是立秋之音,方凡學的第一首曲子便是《秋風詞》,于是他先吹了這首《秋風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埙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融入來自寂寥天地間的長風,散逸在清涼如水的茫茫夜空中。不知是在應和誰的思念,還是在訴說自己心底的思念。
士兵們默不作聲地聽着,有人眼裏閃出水光,有人在曲聲中将篝火看成了家鄉的煙火。此時此刻,他們仿佛不再身處邊境軍營,而是随心而去,到了千裏萬裏之外,尋覓自己遠別已久的夢中人。
靳以本在營地中巡看,這是他每夜必親為之事。遠遠聽見似有低沉而渾厚的樂音傳來,那聲音不絕如縷,始終萦繞在他耳邊。他便循聲而來,在不遠不近處駐足——他不會打擾士兵們偶爾的相聚。
借着火光,勉強可以看到吹埙的人是誰。但那人一身披風,帽子兜在頭上,容顏隐晦不明,看其裝扮,并非士兵之一,那便應當是他們請來的大夫了。
雖看不清容顏,卻也能看出應當是個身形有些清癯的男子,那側影,讓靳以本欲挪走的步伐又停駐下來。他凝目而望,凝神靜聽,直到那人放下埙,不知說了什麽,站起來,朝其中一個營帳走去時,靳以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看着那個身影入了帳,他便也轉身離去。
數日後,氣溫果然驟降,不到一夜,外頭插着的旌旗便凍住了,任狂風吹過,也紋絲不動。铠甲生寒,隔着棉衣都覺得冰冷侵人。
西夏兵趁夜雪紛紛,突發襲擊。這次襲軍人數衆多,許是想趁天時來個出其不意。但靳以早有準備,将計就計,反而打得西夏襲軍猝不及防,慘敗而歸。靳以又乘勝追擊,領了早已挑好的精銳騎兵,一路攻打至西夏軍的大營,與早已布置好的伏兵包抄夾擊,滅敵三成,又将他們往後驅趕了近百裏,拿下了龍朔關外另一個俗稱小龍朔的天然要塞。
形勢徹底扭轉,在西夏傷了元氣又有地利可倚仗的情況下,要守住龍朔關便容易了許多,甚至有下屬建議靳以在捷報中向皇帝請求班師回朝。但他認為現在仍時機未到,西夏并未完全撤兵,仍有可能卷土重來。只是目前無須他時刻關注戰局,有蔣贻孫在,龍朔關眼下也是固若金湯。
蔣贻孫讓靳以去離龍朔關不遠的城鎮裏逛逛,感受下涼州風情。靳以本無此打算,但突然想起那夜吹埙之人,便問蔣贻孫是否知道有個外來的大夫會吹埙的,家住何處。
蔣贻孫不知,但他手下有人知曉,便告訴靳以道:“那是方大夫,住在離此處不遠的仙泉鎮。方大夫醫術不錯,他爹更是被當地百姓奉為神醫,不僅醫術了得,還精通佛法。若靳将軍您感興趣的話,可以明日去仙泉鎮聽一聽方大夫他爹講經,每月這日,都是他講經的日子,很多人都去聽呢,座無虛席!”
若是多年前,靳以必不感興趣,可如今,經歷了一些事,失去了一些人後,他卻微有些心動。
翌日,處理完常規軍務後,靳以便由三個中級将領相陪,前往仙泉鎮。
前些日子下的雪早已杳無蹤影,大漠仍是一片幹旱荒涼。他們騎着馬走過一段戈壁後,遇見了一條自北而來的溪水。
“這便是仙泉,與大江大河自然沒得比,不過在涼州,也算是罕見了,所以前邊便建了一個小鎮,就是仙泉鎮了。”
幾人随水而行,中間還停下來讓馬兒飲水。仙泉水至清,在此時節,卻也至寒,寒氣侵身,幾欲徹骨。幾人沒有在水邊久留,便又驅馬離去,不多久,便到了仙泉鎮。
此鎮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有東西往來的商旅偶爾會到此休整或做些買賣,街市上也有幾分熱鬧,本國風情與異域特色融合,鎮邊上還住了些種植葡萄與棗子的果農,便也頗有些居民。
方大夫講經是在午後,靳以便領着手下先在街上随意逛了逛,他們雖着便服,但一身氣概不容小觑,所以街上的百姓們對他們又敬又畏。靳以随手買了些東西,是京城沒見過的,形狀與色彩都甚是特別,想來是異域産物,便打算帶回去給家裏人做手信。
随後他們在一家面館用了午飯,靳以嘗了嘗當地流行的驢肉面,分量大,味足,不是他慣常的口味,倒也能接受。吃完後,他們便前去醫館。一路上,與他們同路的人不少,男女老少皆有,甚至還有些高鼻深目之人,看來那方大夫的講經的确挺受歡迎。
為了不打擾他人,他們到後,找了角落裏非常不顯眼的位置坐了,一人一個蒲團,旁邊恰巧有一株矮木相掩,前面的人不容易看到他們。
不久後,那講經的方大夫便出來了。他身後跟着兩個人,擡了一桶茶水。有人主動前去幫忙,舀了茶水,一碗碗分給在座的聽經人,靳以他們也各分到了一碗。
方大夫落座後不久,他兒子便也出來了,抱着一把琴。
從靳以的角度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那抱琴的人。那人今日沒有再穿披風戴兜帽,而是露出了清爽秀麗的一張臉。
靳以霎時屏住了呼吸,雙眼睜大,裏面盡是不可置信。但他握緊雙手,将自己牢牢釘在了蒲團上,沒有失态,沒有起身。
方大夫講經想來是十分精彩的,周圍人聽得全情投入,但靳以卻一個字也沒有聽清,雙目牢牢鎖住那低首撫琴之人,幾乎隔空将他看穿。
不知何時,講經已結束。人群紛紛散去,靳以回過神來,站起身,卻沒有打算離開,他讓手下去外面等自己,說是有些問題想向方大夫請教。手下不疑有他,便聽命出去了。
人群已散盡,靳以走向前去。方凡去放了琴,準備出門收拾下院子,走到門邊,便見有人正朝他走來,一步又一步,走得很緩,步伐很重。
靳以面對着眼前人,步步靠近,心已亂成一團,全身血液沸騰,欲開口,舌上卻如墜千金,費盡畢生氣力,才堪堪穩住将要顫抖不已的身軀。
待靳以走至方凡身前,剛要沖破紛繁情緒而開口時,方凡卻先微微一笑道:“這位公子,您是尚存疑惑要解,還是來看大夫的?”說着,他做了個手勢,“請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