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四八

京郊農莊裏,傅明的小院仍在,靳以出征前出錢托了附近的農婦按時打掃,雖久未住人,但裏外仍尚算幹淨,花草繁茂。靳以拿鑰匙開了院門大鎖,推門進院,環顧四周熟悉景致,竟有一種夢醒恍惚之感。他将馬兒系在庭樹下,到後院井邊汲水澆了澆花木,又自己喝了幾口,放下瓜瓢,出了門。

今年風調雨順,田裏莊稼長勢良好,靳以走在田間陌上,遇着了兩三個往來耕作的農人,那些農人也認得他是這莊子前主人的至親,雖好奇曾經來得勤快的他為何隔了那麽久不見,但又懾于他不自覺流露的威嚴,只與他相互招呼兩聲後,便又各自走開。

靳以沿路而行,腳步愈來愈快,直到快要轉入山口時,卻又近鄉情怯般挪不動步伐。他站了許久,才重新邁步,很快便再見了那座曾讓他肝膽俱裂的墳墓。

這次,他不再凝視撫摸那墓碑,而是拔出自己的劍便開始挖起墳上土來。一直不歇晌地挖掘,直到露出墳中的棺椁。他将劍插入一旁堆起來的黃土中,待氣息喘勻,又使出渾身之力推開石椁,撬開棺材上的木釘。做完這些後,他動作再度停滞,手輕輕地撫上木棺。

終于下定決心,他閉目開棺,在棺蓋被打開的剎那又倏地睜眼。

棺中無人之屍骨,有的只是一把斷了弦的琴。

靳以長舒一口氣,拿起棺中琴,他認得這琴,當年在翠微山中,他為傅明向當時的三皇子求得的賞賜便是這把琴。

此琴雖名貴,卻一直沒有定名,傅明拿到它後,為它取名為時馨,與他的歲凜劍相配。見此琴,靳以便想起當年他們琴劍相和的日子。

而今琴弦已斷,傅明将它埋葬于此,是否本是打算以此告別過往種種,破繭新生?

靳以設身處地地想象着弦斷時傅明的心情以及當日葬琴時傅明的決心,雖明知人尚在,卻仍是痛惜後怕不已。

他脫下外衣,鋪在近旁草地上,将琴小心安置,再回過來把棺椁重新蓋好,泥土重新填上。一番工夫後,未時已過。他拿着琴回到小院,将自己收拾好,帶着琴策馬入城。

打聽到城裏最善制琴的匠師處,靳以馬不停蹄地前去。老師傅見了靳以的琴,雙眼發亮。待靳以詢問他是否可以教導自己來修這斷弦時,老師傅即刻斂了笑顏,吹胡子瞪眼地責備他不知珍惜也罷了,竟還沒頭腦地想進一步破壞如此好琴。靳以被老師傅說得窘迫,這才放棄了親手修琴的想法,将它托付給了老師傅,并約定了前來取琴的日子。

靳以從老師傅那兒出來後,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轉道去了陶家。

昔年傅明離去,紉蘭并不知曉內情,後來之事,紉蘭本也不知,但她終究挂心,陶陽亦視傅明為半友半恩,便多方打聽,竟打聽到傅明病逝的消息。當時紉蘭孕中,聽聞噩訊便動了胎氣。此後,傅明之事便成了他們夫妻二人心中遺憾。此次靳以凱旋,紉蘭回娘家看望病中祖母與父親,并祝賀加官進爵的兄長,又問及靳以,可否已去傅明墳前告訴他自己平安歸來的消息。

靳以知道,對于舊人,不僅他沒忘,那些曾受其情承其恩的人也沒忘。

靳以到達陶家時,紉蘭正在奶娘的幫助下教孩子拿箸用飯,聽前面通報的人說舅爺來了,因陶陽在外巡鋪尚未歸來,便忙将孩子交給奶娘,自己去正廳中招待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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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見畢,紉蘭問道:“大哥這個時候前來,可是有什麽急事?”

靳以點點頭,頓了頓,方道:“有件事我特來告訴你。”

“何事?”紉蘭見靳以神色凝重,便也懸起了心。

靳以道:“你明哥他——尚在人世。”

紉蘭聞言,渾身一抖,不可置信又難抑驚喜,“大哥,你說……你說明哥尚在人世?這是真的嗎?千真萬确?”

“嗯。千真萬确。”直至此刻,說出這句話時,靳以才感覺到心中那種即将洶湧而出的情緒,他不禁紅了眼眶,忍住淚意,将他所知之事一一講給紉蘭聽。

不知不覺,紉蘭已滿臉是淚,又嘴角上揚,“明哥還活着,好好地活着,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紉蘭說着,忍不住以帕掩面,失聲痛哭。自嫁人後,她少有如此失儀之時,但此刻,卻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了。

待心緒平複後,紉蘭問靳以既知曉傅明便是方凡,人在涼州,那麽他自己有何打算。

靳以道:“如今祖母情況,妹妹你也知道。我想——侍奉完祖母後向皇帝請求前去涼州守關三年。”

紉蘭本想問,如今正是形勢大好時,靳以卻要自請去那遠離京都的地方守關,可否有失良機,但她又立刻轉念,經歷了過往種種,兄長心中一定已經明白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也無須糾結便可做出抉擇。

最後,紉蘭沒有勸阻,只道:“等大哥與明哥一起歸來那日,妹妹一定備下美酒,再與兩位兄長好生敘舊。”

靳以欣慰一笑。

靳老太太果如大夫所料,未及屋外喬木葉黃而隕,人便駕鶴西去。

料理完祖母喪事後,靳以向皇帝請求守關。皇帝接了文書,沒有批複也沒有駁回,而是派人去請了靳以入宮。

在皇帝還是皇子時靳以便跟随效忠,先有昔年靳以入獄而未能拯救之愧,後有靳以出生入死救民驅敵之功,皇帝對他除了倚重,亦有君臣之間難得的幾分情意,如今知他竟想前去守那荒涼邊關,除了不解,亦有不舍,便想留他在京,繼續輔佐自己,若他年再有戰事,且再派他出征不遲。

靳以面對皇帝的好言相勸,因決心已定,便不為所動,但他亦知,若不說出實情,皇帝也難放他離去,且不說皇帝有意施恩,一員大将,無故自請守關,也難免有心之人就此大做文章。于是,靳以便将自己在涼州再遇傅明之事擇要告之。

皇帝聽聞此事,不覺也心生感慨,“當年在翠微山,皇後還說愛卿最初雖是被迫娶男子為妻,卻也是因禍得福,想你二人書劍相随,琴瑟和鳴,當真是羨煞旁人。後來,愛卿被陷害入獄,他設法營救,心意可鑒,朕本以為經此患難,愛卿與他必當更加恩愛不疑。誰知良緣易遭天妒……但如今竟是柳暗花明,朕也為愛卿高興啊!若皇後知曉了,必然也是歡喜的。她亦曾為你二人之事而嘆息不已呢!”

靳以回道:“臣多謝帝後挂念之恩。”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朕相信愛卿,既如此,便準愛卿前去守關,待你重新抱得美人歸時,莫忘早日回朝。”

靳以跪謝。

重陽後,靳以領皇命出京赴邊關。

臨走前,知曉了內情的昭彥本想與他一道同去,但将在外,家眷須得留京,靳以雖也想攜昭彥同去,這樣,也許看在曾經疼愛有加的彥兒面上,傅明便會先動搖幾分,但無奈何,昭彥的的确确是不得同行。

昭彥将父親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出了城門甚遠,靳以遣他返回,又再次叮囑道:“替為父照料好靳家,用功讀書,勤奮習武,等為父歸來!”

昭彥鄭重答應,又道:“到時候,希望是兩位爹爹一起回來。”

“好!”靳以大笑,笑聲直沖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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