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四七

軍情送至京城,當今聖上閱後龍心大悅,當即便派出官員前去犒賞大軍,并定下了靳以率師回朝之日。

戰後傷殘不少,軍隊休整好後,已是夏深時,即将回朝。

前些日子,方凡幾乎常駐軍營,與諸軍醫一道醫治傷兵,待傷勢大多緩解後,他便回了仙泉鎮。父親将要離開涼州,繼續他雲□□醫的旅程,前兩年收的小徒尚且不能夠完全獨當一面,方凡須回醫館坐診。

臨走前夜,方凡去了靳以帳中,懷裏抱着他的琴。

帳門掀起,瀉進一泓月輝。

“将軍,我來與你辭別。”方凡在門掀門落的明暗閃耀間說道。

靳以知道方凡近日要走,雖不覺意外,但仍有淡淡的失落滋生于心,卻不表露出來,只道:“明日我尚有要務在身,無法相送,就派兩個你熟識的人去送你吧。這一月多來,多虧有你。”

從軍營到仙泉鎮的路方凡已非常熟悉,并不需要人特意相送,但他承了靳以的這份情,沒有拒絕,只道:“那夜,我睡不着便起床到外頭去走走。看到了守在鎮口的那些人,是将軍派去的吧?”

靳以頓了一頓,想明白他說的是哪夜哪些人後便承認道:“雖然我有幾分把握能勝,但凡事皆有例外。若龍朔關萬一失守,他們會護送關內百姓離開。”

方凡笑道:“所以,我來此,也是報答,應該的。”

繞來繞去,卻原來是對自己道謝的委婉回應,靳以笑笑,“你呀。”語氣親昵。

方凡顯然有些不習慣,微微低了頭。靳以不再言語,耐心地等着他有所反應。

須臾後,方凡擡頭道:“将軍可還記得月前我來此,當夜你和我說的那些話?你說你懂得了為将者該懷有一種怎樣的心思,将軍的那些話我當時聽了很受觸動。這些日子夜裏無事時便将将軍的心情與我的感受反複斟酌,就此譜了一首曲子。将軍若樂意,可否賞光聽我彈一次?”

靳以笑道:“樂意之至。”

方凡坐下,橫琴身前。燭光照着他的眉眼,如秋日向晚時的日晖籠着明秀山川。他夏衣單薄,随着手臂動作袖口微滑,露出瘦而好看的雙腕。指落弦上,音漸成調。

先是一段輕快空靈的曲子,猶如少年俠士樓上飲酒笑談,放眼遠方,訴說心中抱負。進而曲調放緩,少年入軍,銜枚生涯遠非想象中浪漫,更多的是艱辛,那時而沉重如嘆息,時而斷續如嗚咽,時而又陡峭如奮發的多變曲調诠釋着少年的矛盾心情。忽地,方凡撥弦如射箭,急促曲調将人帶入戰場,而每一段繁弦之後皆有緩和,那緩和先是痛楚,再是慷慨,繼而平靜,猶如将士之心,因殺人而痛,因建功而壯,因久經沙場而波瀾漸平。但那平靜過後,曲調卻又再變,這一段是先時繁弦的變調,激烈之中更有堅毅。最後樂曲進入尾聲,平和之中蘊含着深沉悲憫,令人感慨,亦令人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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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靳以久久未語。

直到方凡開口試探道:“将軍……”靳以這才回過神來,笑問:

“曲子很好,不知不覺令我又回顧了一遍戎馬生涯。”繼而又問:“可想好了名字?”

方凡一笑道:“昔有《蘭陵王入陣曲》,我這曲子雖比之差遠,但還是鬥膽取了個《靳将軍入陣曲》的名字,将軍覺得如何?”

靳以笑回:“你若喜歡,取這個名字有何不可?希望往後還可以常聽方大夫彈奏此曲。”

方凡未應,只道:“那便這樣吧,夜已深,我便不打擾将軍了。”

靳以起身,走到門邊,為方凡掀開門簾,将他送入無垠月色中。此一霎,靳以幾乎便要脫口喚他名字,讓他停步,自己沖向他身邊,緊擁他入懷,但靳以仍是抑制住了,只将目光融入月光之中,在他周身環繞流連。

方凡離開後不多日,靳以也要回京了。

時間迫促,靳以沒有抽出功夫前去與方凡親自道別,前些日子,戰後事宜繁多,終于處理完後,這幾日白日裏他都在軍中與蔣贻孫交接軍務,商議後續防守之事,每到深夜,想到方凡必已睡下,便不好再去相見。

其實有一夜他人已打馬到了仙泉鎮,在鎮口下了馬,系于老柳樹下,人則步行入鎮,來到了方醫館前。方醫館燈火已熄,與沉沉夜色融為一體。

靳以在門外站了半宿,當風過身畔,他便能聞到若有若無的藥味,和如今方凡身上時時帶着的味道十分相似。曾經,傅明身上常有果木花草清香,因為他住的芳滿庭遍植花草果木,他又時常在屋子裏蒸些自制香料,那股味道清甜怡人,而如今方凡身上的藥味是微帶苦澀,濃郁的時候甚至有些沖人,可靳以也覺得十分好聞,每當自己與方凡靠近時,便不由得加深了呼吸,汲取他身上的氣息,心裏便會多幾分滿足與充實。

此夜,靳以便久立于此,臨風九嗅,卻在黎明到來前,一言不發地離開,回到了軍營。

最終,靳以只是派人送了一封親筆信給方凡。

信上言語不多,只道:

今生未知來生事,即願此生,便與君共度而善終。此去不久當歸,請君稍待,千萬千萬。

方凡閱後,回信一封。靳以收到回信,當下打開,信上文字更少,唯有兩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靳以不能斷定方凡是何用意,但信上字跡卻非他寫藥方時的字跡,而是他熟悉的當年傅明字跡。靳以閱之再三,随後才将信重新折好,珍重藏之。

大軍班師,關內百姓夾道相送。靳以騎在馬上,自高處往下看,看了一路,皆不見方凡身影。

待軍隊逶迤而去,人群散盡後,空寂長道上,一個男子騎着他的駱駝緩緩而歸。

王師凱旋,皇帝親自出京城西門迎接,皇恩浩蕩,綏國公的爵位再度被加封于靳家男兒,靳以麾下将領也多有封賞,一時間,靳家大盛,成為京城中家家争相結交的炙熱權貴。但靳以以祖母病重為由,向朝廷告了假,前來拜訪的人,若非是親友,也一概謝絕不見。

靳老太太病重,确實并非托辭。去歲隆冬,她身子便大不好了,一直拖着,到了今歲開春後也并無太多好轉。風燭殘年,無力回天。之所以仍苦苦煎熬,不過是為了再見在外出征的孫兒一面。

“長藉,如今,如今正是你的大好時候,祖母不能……不能拖累你呀!”靳老太太雙目欲睜難睜,說話間又咳嗽起來。

靳以撫着他的背,接過新月遞來的藥盞,待靳老太太喘過氣來,親自喂她喝下。

老太太仍是呼吸粗重,費力地說道:“你去吧,做要緊事去,何必守着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婆子。”

靳以心中難受,卻不表露出來,也不說些空洞的安慰之詞,只道:“孫兒自幼便是祖母您照料着長大,如今不過是回報您萬分之一罷了。外人何日見不得?還是家裏人重要。”

老太太聞言,嘆息一聲,“你呀,就是……就是這麽個性子,和你祖父倒是像了個——十成十。”随即又笑了笑,“只要你覺得好,就……就這樣吧。”

靳老太太曾眼見靳家家道中落,要強了一輩子,只希望督促着孫兒重振家業,光耀門楣。但如今,她即将撒手人寰,孫兒出息是出息了,卻仍孤單無伴。想他長大至今,發妻難留,子嗣唯有彥兒一個,出征前無人絮語叮囑,歸來後無人溫言款語,那受的傷也好,得的功也罷,都沒有個可以憐惜崇拜之人,寂寞清冷,唯他獨品。思及此,老太太往日那要強的心思都放下了大半,滿心都是對孫兒的擔憂與疼惜。

靳以似乎看出了老太太的心思,握着她的雙手說道:“祖母,您不必為我憂懷挂心,我覺得如今就很好,往後會更好。”

老太太半晌沒有接話,而後才試探道:“這麽多年了,長藉你也該……看開了,身邊不能一直這麽……冷冷清清的。”

“祖母您說的是,孫兒會盡快找到身邊人的。”

靳以的回答令老太太既驚且喜,她笑着不住點頭道:“好,好,如此甚好。”但盡管喜悅在心,身子卻還是撐不住了,喘了幾聲遂又道:“你回去……歇歇吧,我也累了,要……睡會兒。”

靳以放下老太太的手,為她掖好被子,“祖母,那孫兒便先退下了。晚些再來看您。”站起身,他對新月微微颔首,新月回以一笑,輕聲道:

“爺放心,我會照看好的。”

靳以亦一笑,笑中滿是感激,新月心中微暖,連月來的疲倦也似乎消散了許多。

靳以出門時,昭彥正守在門外,見了他,便上來請安,又道:“爹爹,我聽他們說,您今日要出門?”

“對,要去辦一件事。”

“晚上回來用飯嗎?”

“回。怎麽了?彥兒你有事?”

昭彥笑着點頭道:“想和爹爹切磋切磋。您走後這半年多彥兒有好好習武,想讓爹爹看看彥兒是否進步了!”

靳以笑道:“好!等爹爹回來便考校考校彥兒,若當真進步大,爹爹有賞。”

“嗯!彥兒送爹爹出門!”

昭彥陪着靳以出了府門,又親自從仆人手中牽過靳以的馬,待他上馬後,将馬鞭交到他手中,揚起笑臉道:“爹爹,彥兒等您回來!”

“嗯!我去了!”靳以催馬出發,一路往京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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