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五十
陽光喚醒了仙泉鎮,靳以是在車馬聲中醒來的。他推開門,就看到了院子裏正在打理嘉樹芳草的方凡。微微低首,長發遮住側顏,動作細致和緩,靳以見了,恍覺方凡似是長在它們中間的一株,與它們一道沐浴晨光,現出自己最美的身姿與模樣。
這一刻,雖身處鬧市,卻再不聞車馬喧嚣,唯眼前庭院獨成天地。
方凡做完了手頭的活兒,回過身來,對靳以道:“用完早飯将軍便要回軍營了吧?”
一句話,似詢問,更像是逐客令。
靳以回道:“嗯,等下我便離開。”
方凡點點頭,不再說什麽,徑自入屋去了,将表情藏在靳以看不見的地方。
早飯後,靳以果真離開了,卻并未回軍營,而是直接在仙泉鎮走了一圈兒,賃了一間空屋來住,離方醫館并不遠。
于是,此後方凡便每日裏都能遇着靳以幾回,有時是走在街道上或在別人家鋪攤跟前遇上了,有時是在他曾帶靳以漫步過的地方相遇,有時是靳以前來買些熬涼茶的藥材或者給他送些新鮮時蔬等并不貴重卻實用的東西……
靳以态度不言而喻,方凡卻只是客氣回應,雖不如何排斥,卻也絕不親近。
靳以不知一個人已封固起來的內心要多久才能重新叩開。方凡雖看似平和,從不強橫地拒絕自己,但正因靳以曾經擁有過,知道此人若是對你交付了真心是如何親密溫暖,所以如今的态度分明只是拿自己當君子之交而已。因此靳以雖對自己起誓,必得讓傅明重回身邊,但偶爾也會稍覺無力。可更多時候,他仍是志在必得,這份自信并非來自對方,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傅明是他餘生裏除了保家衛國以外,最重要的存在。
有時,方凡會接受靳以的好意,并回他一包蜜餞,拿來喝了涼茶後吃正合适,類似的小小舉動對于靳以來說卻是莫大的鼓勵。
只是時日易逝,秋意漸濃時靳以也到了要去上任的時候了。
此地整個夏季幾乎沒怎麽下雨,到了靳以準備離去時卻下起雨來。
這場雨讓整個仙泉鎮都安靜下來,街道上人車隐匿無蹤,人們大多待在家裏,只有少許人在匆匆行路或者擠在屋檐下躲雨,雨聲消弭了一切喧鬧。
靳以撐傘前去向方凡道別。
方醫館院門未關,只虛虛地合上了,此時敲門裏頭的人可能聽不清,靳以便直接推門而入了。穿過院子,來到堂屋外,門也是虛掩着的,有說話聲傳出,看來是有病人前來問診了。靳以收了傘,将之立在門邊,并不入屋,只站在了外頭無聲等待。他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是以此時能隔着門牆,在雨聲中聽清裏頭的人正在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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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問診的當是名已有些年紀的婦人,她問方凡:“方大夫,我知道我這臉是不能再恢複原樣了,本來這些年來我也習慣了,只是如今……如今找了個老來伴,他雖不嫌棄我,但我倒不好意思了,所以想着讓您給看看,還能否略微改變些呢?只要……只要不這麽可怕便好。”
裏頭安靜了片刻,接着方凡的聲音傳來:“徐娘,你這屬于陳年舊傷,要完全醫好是無法了,但我這裏有父親留下的一個方子,我配了藥,你過兩日來取,早晚淨臉後将之塗抹于傷處,堅持幾月,應當會有所改善的。”
那徐娘答謝着告辭而去,打開門,看見門外的靳以,她忙低了頭,戴上鬥笠便走入了雨中。
靳以重新推門而入,方凡見他來,眼中帶着一些疑惑神色,便問道:“你來,是有事嗎?”也許是因為這場雨的緣故,方凡比平日要更為柔和,問話也并非冷冰冰的一聲“有何貴幹”。
靳以道:“剛才那位徐娘……我看到了,究竟是誰人這麽仇深怨重,要如此痛下狠手?”
病者私事,方凡作為醫者本不應對他人洩露,但因為問話的是靳以,若徐娘在此,應當也并不會有所隐瞞,雖然靳以很可能只是随口一問,并未期待回答,但他略加思索後仍是回道:“徐娘年輕時自己拿碎瓷片劃的。那時邊境并不安寧,西夏軍常入關燒殺搶掠,百姓們安土重遷,輕易不能離開家鄉。徐娘長得好,為了……為了不落入虎口,她對自己痛下狠手。徐娘說,得虧後來朝廷開始重武,這兒才逐漸變得安寧。尤其是你,靳将軍,徐娘常和鄰裏說你是仙泉鎮的大恩人。”
靳以聞言輕聲一笑,這笑并非因為方凡話中事實,而是因為方凡說這話的語氣竟難得地露出一絲親切來,也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方凡繼續道:“徐娘自毀容顏後,雖免遭歹人糟蹋,但也再未嫁人。而今,孤苦了半生的她終于找到了能夠相伴餘生的人,我真的很為她高興。只可惜醫者并非造物主,無法為她消除那些過往的痛楚傷痕,只能稍微淡化而已。”
靳以搖頭道:“你不必遺憾,有些傷痛太深,是無法将之完全消除的。但只要她往後過得好,即便帶着這些傷痕,也可慰藉往昔了。她已向前看,這樣已是很好。”
方凡聞言,淺笑道:“你說得是。”
醫者醫人已是不易,醫己更不易。這些時日以來,那些被方凡深深埋藏起來的回憶常常不時重現,悲歡離合,他皆一一經過,本以為可以做到“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但夢回時分,他心中分明有孤寂、委屈、悵惘萦繞不息。他終究是凡夫,不能忘情,不能免俗。
眼前人是徐娘等衆多人交口稱贊的英雄,那麽,他會是那個讓自己可以不再在意過往傷痛,重新拾起勇氣往前看的人嗎?
方凡無法确定,正當他怔怔出神時,卻被人輕輕擁住,懷抱寬闊而溫暖。
“你曾問我肩寬胸闊,可否容你安頓此生,當日我答應過你的還未兌現,我想我還沒有永遠失去兌現的機會,下半輩子那麽久,讓我将它真正地兌現好嗎?”
言在耳畔,深沉而深情。方凡欲擡手推開忽然抱住自己的人,卻鬼使神差地一動也無法動,任他的體溫透過衣衫傳來,任他心跳如雷似抨擊自己的胸膛,任他一滴熱淚沾濕自己的臉頰。
許久後,方凡才從靳以懷中脫身,對方除了雙眼略紅,已不見濕意,但眼神熱切,仍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方凡緩緩開口,輕聲道:“現在,我不知道,且看——将來吧。”
靳以帶着一個尚能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告辭啓程前去軍營。仙泉鎮上的房屋他仍未退,打算往後得空便前來小住一兩日。
到了軍營後,他與蔣贻孫交接了軍務,蔣贻孫打算回京都去尋找如今已音訊全無的燕樂,因此已向朝廷告假一年。
數日後,他離開,衆将士們為他送行,方凡也來了,這次,當蔣贻孫叫他明哥兒時,他應了,蔣贻孫将他緊緊抱住,只是一下,便在靳以的目光中松了手。
送別宴上,方凡撫琴一首,乃是他根據蘇子瞻名詞《水調歌頭》編成,邊奏曲邊吟唱,一連三遍,最後滿營将士們與他同唱:
……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啊,千裏共婵娟!千裏共婵娟……
數十日後,蔣贻孫來信,說已找到燕樂,如今他正在一家山廟中代發修行。蔣贻孫讓傅明不用牽挂他們,說待燕樂願走出深山重回塵世時,他們再尋機會重聚。
此時,涼州已是秋末,本就荒涼的沙漠戈壁上更顯蕭條。但也許是因為心境已不同,傅明竟覺得“秋日勝春朝”。
從軍營送藥回來的路上,他騎着靳以贈送的駿馬,看着藍天無垠,纖雲飄逸,長呼口氣,似将心中多年積郁都一吐而淨。
他想,自己也許可以向前看了,回頭來路渺渺,而前方日光明亮,大道迢迢,他揮鞭打馬,馳騁奔去。
又是一年冬夏。去年這兒最大的一場雨下在夏季結束時,今年卻下在了夏初。
近日靳以得了空,再度前來仙泉鎮。當日的屋子已退租,如今他住在方醫館。
一夜雨聲淅瀝,亦是一夜好夢。
次日醒早,不見身邊人影。靳以舉目尋人,在窗畔看見了正伸手承接葉上水珠的傅明。他起床走至人身後,擁人而立,問道:“夜裏下雨了我竟沒聽見。”
傅明卻未笑他身為武将竟如此不夠警覺,只道:“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昨夜的雨或許讓大地泥濘而狼狽,但雨霁天明,卻是怡人的夏日。
作者有話要說:
“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壇經·頓漸》
完結啦!謝謝閱讀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