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光寺
旭日東升。
江府府邸前一聲嘶鳴,馬車揚塵而去,一路西行。直至郊外,江繁綠撩了轎簾,便望見遠處寺廟森嚴。
那寺廟名流光,根基長達百年,乃銀城祈福聖地。
相傳流光寺建成之日,正值大寒隆冬。然晨鐘一敲,誦經聲起,其北面山峰林立,皆枯木逢春。山下平野亦繁花遍地,破千裏冰封。
自此,流光寺香火一日不斷。
“娘親今日要祈什麽福?” 想着這玄之又玄的傳說,江繁綠淺笑着收回視線,放下轎簾。
“給顯哥兒祈的,是平安福。”另一側,張夫人面上漫不經心地理着襦襟,垂頭而語,“給你祈的,是姻緣福。”
實則暗暗觀察江繁綠神色,怎地同吳先生相處了這麽些時日,郎才女貌的,還不見動靜?
只見江繁綠一個佯嗔:“娘親這是偏心,如何不給我求平安呢?”
便将話鋒一轉。
江夫人不察,轉眼把吳中元抛之腦後,只道:“你眼下就在銀城,就在爹娘身邊,何處不平安?自是不用求了。不比你哥哥任命皇城,暗流洶湧。”
“娘親,世事無常。”不以為意,江繁綠托着腮繼續笑說,“指不定待會兒就來個歹人,将我迷暈捆走。”
“又說胡話。”江夫人略擰眉,輕捏了把江繁綠露在襦袖外的纖手,“今兒可是個吉利日子。”
“是是是,娘親,我知錯了。”
說笑聲斷,一聲長籲,馬夫握着碧玉梢緊了缰,一瞬勒馬。
轎外車板子上,平樂揚聲喊:“夫人小姐,流光寺到了。”已而落地拉了簾,先後摻江夫人和江繁綠下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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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處,牌樓高聳,石梯數階。
那流光寺便屹立在階梯最頂上,有薄煙缭繞,如居神祇。
江繁綠昂頭道:“娘親,上去吧。”
“好。”看了看周圍人滿為患,江夫人手肘略擡,由平樂扶着上行,“平樂,這般多的香客,你仔細跟緊我,莫亂走動。”
“知道了夫人,我不會亂跑的。”平樂鄭重保證。
然後邊江夫人燒香禮拜,平樂的确乖乖候在一邊,江繁綠卻是溜了。
先前從梯上至檐下,她一路聽見個來還願的香客跟身側姊妹說道:“好妹妹,姐姐拉你來都是為了你好。衆所周知,這流光寺求姻緣可是最靈驗的。你看我,去年在寺裏那姻緣樹下拜了幾拜,今年我龍鳳胎都生出來了。你再看看你,都及笄一年了,也該着急了。害羞,害羞能當飯吃嗎?”
“……”
聽得江繁綠是心肝兒直顫。想了想,她亦及笄一年。
彼時倚欄俯瞰,牆垣邊一棵常青樹茂盛茁壯,滿枝頭的紅布條迎風招展……又想了想,害羞還真的不能當飯吃。
心裏敲定主意,趁着自家娘親滿臉虔誠地在佛像前禮拜,江繁綠終是身形一晃,晃去了姻緣樹下。
只是雙手才合十,打樹後行來一剃度僧人,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穿褐色麻布僧袍,顴骨高凸,面容清瘦。
江繁綠忙問:“這位師傅可會解簽?方才我在正殿得一簽文,寫了句七字詩詞,尚未來得及解。”
那僧人莞爾:“施主,給我吧。”
江繁綠忻悅,旋即将手中的黃色字條遞了過去。
待那僧人拿字條看一眼,片刻又還與她,笑意漸深:“施主,要解此簽,便随我來。”
“好,有勞師傅。”
無作他想,江繁綠将簽文卷成小卷塞進袖口,就擡了腳随僧人沿牆慢行。
本來行至偏殿,尚有人跡可尋。但不想途中一個拐彎,所至之處竟漸覺幽僻。再不見飛檐椽壁,鬥拱琉璃。只一面灰磚土牆,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江繁綠心下起疑,朝前問:“師傅,這是何處?”
僧人回頭,濃眉似有輕皺:“江小姐莫要多問,就快到了。”
細辨嗓音,也藏着幾分急切。
江繁綠大驚,拔腿就往回跑。
她方才分明未曾道姓,他又如何喚聲江家小姐!
恐懼漫遍全身,小道上,江繁綠一襲青紗飛揚。然急促的喘息中,她身後一雙大手終是攏了過來。
只道為時已晚。
暮霭沉沉,轎子回了江府。
尋遍整個流光寺,都不見江繁綠半個身影,一回府,江夫人泣不成聲。而平樂,兩個眼睛也早腫成核桃一般大小。
內院正堂,盡管主位上的江老太爺和江老爺稍顯淡定,但兩人面上亦遍布愁容。畢竟江繁綠已經失蹤快整日了。
故而晚膳時間,無一人用膳。江府下人亂作一團。
最後還是江老爺拿了碟桂花糕呈于堂前:“爹,您先用些糕點,我現在親自去一趟張府。”
江老太爺端坐凝眸,未有言語。他身側桌上的桂花糕,也因這堂間氣氛顯得格外冷清。
卻在這瞬,原本站在外側柱子邊的平樂突然沖了上去,跪在老太爺跟前哭道:“老太爺,奴婢鬥膽,自去周府找周家公子!”
抽了抽,又擡頭看向一旁的江老爺和江夫人:“那張知州是萬萬找不得的……他家張婉,前幾日還冤枉小姐推她下水。”
跟着,平樂便把江繁綠笑與她說的周府冤案,一五一十在堂前講了出來。
落針可聞之際,江老太爺終是捏了塊桂花糕到口裏:“便去請周家公子吧。”
“奴婢遵命!”
平樂大喜,出門一路狂奔。
而後到周府,有家丁去內院通禀,平樂便在前院等待。本來聽自家小姐說這周府府邸偌大,吞山納湖,也不知等那周晏西出來,是不是就得明兒早間了……
好在少頃,似有狂風從垂花門裏刮出來一高大男子,正是周晏西。
睜着雙腫脹的眼睛,平樂在漸暗的天色中細瞧,竟也瞧見他神情凝重,往日笑意充盈的鳳眼,此刻只餘焦灼。
心中一陣感動,平樂剛想大哭,猛然間,雙肩卻被周晏西兩手用力掐住:“你家小姐丢了?”
她哽咽:“對,在西郊流光寺丢了。現下府裏老太爺和老爺夫人,都在等公子過去議事。奴婢求公子,幫幫忙吧。”
跟着,感覺周晏西松了手,一句輕聲入耳:“她丢了,我自會找,不用誰求。”再看他眼底,好似拘了些星火,克制而又兇猛。
一旦迸發,便是燎原。
現下說來,平樂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正堂,為何第一個就想到要找周晏西。但她篤定,這一定是個最正确的選擇。
有他在,小姐一定會平安。
江繁綠醒來的時候,坐在地上,手腕被縛于根柱子,雙腳也捆起來,皆隐隐發酸作痛。嘴上還被狠纏了圈棉布,只耳邊時有空響。
再瞪眼細看,周遭視野昏暗,有石壁冷硬異常。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略腥的泥味……記起先前在轎子裏的戲言,她怎麽偏生這般倒黴,竟一語成谶?
哎,早知道還是去求平安了。
眼裏晃蕩着淚花,江繁綠努力回憶那惡僧容貌,卻始終覺着是個無有交集的陌路人。何況她初來銀城,無怨無仇的,他為何要綁她?
思緒正亂,但藥效似又未盡,沒過多久,江繁綠又覺頭暈眼花,背靠柱子睡了過去。
“喂,醒醒。”
直到夢中仿佛被人踢了一腳,她才渾渾噩噩又睜了眼。一清醒,這聲音陌生而又熟悉,分明是那迷暈她的惡僧!
擡眸細辨,也确是一襲僧袍晃在眼前。
江繁綠驚恐,隔着棉布發出嗡嗡聲響。
“我這就給小姐松嘴了。不過小姐要記着老實些,莫亂叫,橫豎告訴你,外邊不大聽得見聲兒的。”
說罷,惡僧粗暴地解開了江繁綠嘴上的棉布,然後又掰了些東西往她小嘴裏使勁塞。
唔,江繁綠嚼了嚼,口感略硬,味道略酸,像是糙米饅頭。看來這惡僧暫且不打算下殺手呢,還知道喂她些吃食,便也囫囵咽下去了。
本來總不能尚未被結果,反倒自個兒先餓死吧……念及此,江繁綠心頭一悸。
真若她死了,平樂和娘親都不知道哭成什麽樣兒去了。爹爹和祖父也必定悲痛不已。還有,那冤家周晏西又當何如呢?
悵惘間,又被喂了口水。
江繁綠猛然回神,她管那周晏西何如不如何呢,明明她最在意的,是還未回皇城,還未解相思。
眼下這般,無論如何,都得找找生路。
是以幽光中,她徑直展開試探:“不知師傅綁我至此,可是從的張婉之令?”畢竟要說有那麽些恩怨,也只剩個知州之女了。
片時,惡僧放下饅頭和水:“張婉?哪個張婉?”
“便是張知州家的張婉。”
“知州?呵,那張家向來以貴賤分人,怎會搭理我這般市井小民?”
看不清神态,只聽他脫口之語,戾氣叢生,江繁綠便信了七分。且推斷,這僧人既知悉知州品性,極大可能就是銀城本地人。便又淡淡道:“瞧師傅還以小民自稱,想必來流光寺未有多久吧。”
不想這刻,惡僧再不搭話。像是察覺什麽,勃然大怒,一角踢飛地上水碗。低吼道:“你試探我!”
小腿邊一涼,有水緩緩流過,沾濕紗裙。江繁綠下意識掙紮,嘴上卻又被纏了棉布,還比先前纏得更緊,更勒。甚為難受。
再看那惡僧,怒氣沖沖走到一旁,不知開了扇什麽門,瞬間有光瀉下,照亮一方樓梯。順着梯子,又見他快速爬了出去,再無蹤影。
日光,也被頃刻隔斷。
江繁綠恍悟,此處原是地窖。流光寺的地窖。
因着她一并記起,醒時耳邊空響清遠而悠揚,正乃寺廟,一鼎焚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