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幻境

江繁綠失蹤的這幾日,江夫人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府裏頭以淚洗面。連院子裏平日最愛的金菊和秋海棠開得正豔,也看都不看一眼了。加上一直茶飯不思又夜不能寐,生生瘦了一大圈。

每日唯一的期盼便是從周夫人來江府陪她說話時,能聽到些好消息。

這日申時,周夫人又臨門。

東廂房外屋,江夫人命丫鬟沏了上好的碧螺春待客。只周夫人才喝下一口,茶水還未下肚,就聽見江夫人問道:“你家公子那兒如何了?”

幾日以來,雖也尋了銀城的宋通判,由官府出力搜捕全城,但一直未有半點進展。反觀,聽周夫人說周晏西去流光寺讨了當日的香客名冊,挨家挨戶去打聽倒是更有一線希望。

“有呢有呢,你莫急。”

索性茶也不喝了,周夫人親切地攬過江夫人一只手臂,安慰道:“我家晏西,我當娘的最是了解。只要他想,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出了這樣大的事,他自是上心得很,我瞧他這幾日一個人拿着冊子東奔西走的,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差不多都沒合過眼呢。瞧今兒早間,又沒吃飯,跟我和老爺說又要去流光寺一趟,就匆匆騎馬走了。”

氤氲的茶霧中,江夫人凝了凝眸。

“是辛苦他了。”眼下方覺,從皇城到銀城所見之後生小輩,竟都不及這周家兒郎。

有念頭湧出,她略展了多日未見的笑意:“日後這大恩,我江府定會謹記。若綠綠平安,也自當讓她好好同晏西道謝。”

“哎江夫人,咱們兩家還見什麽外呢。今早我看晏西神色略松,定是有幾分把握了。”

“他可還說了些什麽?”

“讓我想想啊,他好像是說,在流光寺丢的人,就要回流光寺找。”

“嗯。”

江夫人颔首,雖不解,但出于對周晏西的信任,倒底安了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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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周夫人也終于好好喝完了一盞茶,直道芳香濃烈,餘味回甘。

流光寺外,一擡眼,雁沉空碧,盡數南回。

促了促眸子,周晏西右腳脫镫,一個飛身輕盈下馬。旋即寺廟正殿,有住持相迎,大抵六十來歲,着明黃大袍和紅色袈裟,法號長明。

“周施主。”做過雙手合十禮,長明神色淡然,“周府此月的香火錢已在月初送過來了。”

“大師,小爺此行不是來交香火錢的。”周晏西眉目一揚,如墨似畫,“近來家父想聽佛理,可否請大師讓小爺挑個師傅,随小爺回府上傳學。”

長明沉思許久。

因着考慮到周家是銀城每年捐香火錢捐得最多的大戶,既周老爺心向佛學,且于修行者而言,傳學又是不可推脫之事,他終道:“可。”

半柱香的功夫,大群僧人聚于正殿,有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任周晏西擇一。

周晏西一身藍袍站定,目光冷峻地掃過一圈,只問:“大師,可是寺裏所有師傅都在這兒了?”

長明在殿前踱步,細細核查了一遍衆僧人:“還有普廣未至。”

“普廣?”周晏西集中注意。

後排立即響起個嘹亮聲音:“回住持,普廣說是肚子痛,不來了。”

“周施主,無妨。” 見周晏西皺眉,長明解釋說,“普廣剛剃度未有多久,尚只負責寺內齋食,不過個燒飯的飯頭,還不悉佛門中事,無力傳法。”

本來傳法須得有資歷的僧人,方可妥帖有益。叫衆人全來殿內,又有何意義?

疑惑才上心頭,長明便被周晏西一把拉到殿外。

且聽他道:“大師,就這個普廣了。”

“……”長明無言。

周晏西笑了笑,身子歪上廊道欄杆,眼底大片的琉璃玉瓦,映着日光熠熠生輝。

“大師有所不知,家父可最愛那燒飯的飯頭,說是講起佛學來一定帶着股飯香,更能醍醐灌頂。”

“……”長明再度無言。

周晏西又道:“不過勞煩大師先別公布這決定,特別是要瞞着普廣。明日且請大師帶那普廣到方丈室,小爺親自見見他,再予定奪。對了,為表謝意,今後我周府每年的香火錢,翻十番。”

“……盡聽施主安排。”

眸光似有波動,長明又行了個合十禮。

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周晏西站直了身,徑直走到廊道盡頭,眺一眼遠處幾座偏殿隐在繁雜樹叢裏,只露了些個四阿頂。

頗是無精打采。

當夜。

天上銀盤高挂,覆層層雲紗,飄渺而美絕。

可惜被關在地窖裏頭的江繁綠沒法子欣賞,只能對着旁邊桌臺上一盞油燈哀嘆。因着地窖無風,瞧那油燈也燃得死板,幽藍的火焰幾無跳動。死氣沉沉。

更悲慘的,手腳也由起先的酸痛變成麻木。江繁綠覺着自己大概要失去知覺了吧。恍惚間,頂上的四方門開了,有人提着燈緩緩下梯而來。

虛弱地望着那身形,似是熟悉,江繁綠沒有來地,張口便是一句:“周晏西?”

“周晏西?”

那人咬着牙反問一句,粗粝的音色無情打破幻境。

原還是那惡僧。

江繁綠忽地苦笑,怎麽連續性的暗無天日,不知時日幾何,生生讓她腦瓜子鈍了不成?哪裏還能處處都冒出個周晏西來?

“江小姐莫不是開了天眼?”接着,那惡僧如往常一般松了她嘴,塞饅頭灌水,“那周晏西今兒早上還真來了寺裏。”

江繁綠原本死寂的雙眼頓時溢出微弱星芒。

然惡僧又道:“不過他也不是來救你的,給他爹挑和尚回府講佛理呢。”

……是呢,她被抓,跟他有何幹系?他自是照樣過他的滋潤日子。

如鲠在喉,江繁綠靜默地咽下饅頭,味同嚼蠟。

然惡僧卻不知怎地,大開話閘:“像他父子倆那麽心狠手辣的人物,還有臉說要學佛學,真他娘不怕天打雷劈!”

且此間惡語相向,恨意盈足。

江繁綠聽懂些微,偏頭看過去:“你這般厭惡他們,是跟他們有恩怨?”

“哼,江小姐真是個聰明人。只可惜,我跟他們的恩怨,如今你也插一腳進來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江繁綠自認,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且旁觀周家父子,精于商而遵于法,錢財都來得幹淨,同你又有何怨呢?”

“你閉嘴!”

惱羞成怒,那惡僧揚手便朝江繁綠甩了一巴掌。

七八分力度,讓往日脂玉般的唇瓣驟然一顫,有鮮血順着唇角下流。但就是這瞬,江繁綠之前的恐懼悉數散去。

丁香小舌略往外吐,她舔了舔唇角鮮血,任腥味在口齒間肆虐。轉而沉聲:“麻煩綁我解下繩子,我想去隔間如廁。”連前幾日說的最羞恥的話也不覺羞恥了。

說是如廁,其實就左後方一小隔間裏,在一堆蘿蔔土豆邊上備了個尿壺。起先江繁綠還非常抵觸,但到現在,竟也慢慢習慣。

“別耍花樣。”

那惡僧見江繁綠表情木楞,像是被打怕了,倒比前幾回還利落地解了她手腕和腳腕處的繩子。

江繁綠扶着柱子起身,緩了一小會兒堪堪站穩。

“快點!”惡僧瞪她一眼,顯然缺乏耐性。

然江繁綠根本不打算去隔間,作勢朝左後方走幾步,緊接着趁惡僧挪開目光,飛速轉身提起桌臺上的油燈,往惡僧身上猛砸過去。

“你他娘的!”

惡僧吃痛,正要去捉人,未料被潑濺了小半邊燈油的僧袍,勾着燈芯卻在一霎燃燒。

他大驚,連忙脫了僧袍往泥地上打滾。等來回滾了十幾滾,再起身,瞧見江繁綠已經爬到了梯子最頂端,正往上托舉木門。便咆哮:“別跑!再跑我打斷你的腿!”

江繁綠心裏冷嗤,此時不跑,更待何時!用盡吃奶的力氣推了門,塵煙漫揚之際,明月終現。

她也終于重回地面,空氣都變得異常新鮮。

只是意欲鎖門之際,倒底力量懸殊,江繁綠實在壓不住門,門鎖鎖扣也被頂得死活都扣不上去。

幾乎一眨眼的時間,底下惡僧便要沖上來捉江繁綠的手腳。

無奈,江繁綠放棄鎖門,拔了腿就跑。可環顧四周,皆是黯淡無人家。由于不熟地形,她只好随機選了個方向,邊跑邊呼救。

不知道跨過幾多坡地,鑽過幾多荊棘,再回頭,幽冷的月色中,依舊瞧見後頭有個身影緊追不舍。

被關數日,江繁綠本就身虛體弱。眼下誤入大山,更是無力承受崎岖,很快兩眼一暈,身子重重地下栽。

衣衫盡數勾破,滿身痛感如若泉湧。最後一絲意識,她感知自己連續翻滾下墜,像是跌落至無盡深淵。

再無生還可能。

翌日,天大寒。

晨光未亮,平樂又早起去周府詢問情況。

“我家少爺已經出門了。”周府一家丁揉了揉沒睡醒的眼,“說是去流光寺了。”

平樂奇怪:“怎麽又去流光寺了?”難不成天天去流光寺就能把她家小姐找回來嗎?

“對了,我家少爺讓我給江府傳話呢,左右我還沒去,你就過來了。嘿嘿,正好也省得我跑一趟。”移時,那家丁聲調一揚,“大家聽了肯定高興。當然,我也高興。”

“你快說呀,傳什麽話?”平樂着急,晃了晃家丁袖子。

只見家丁咧嘴一笑。

“少爺說如果不出意外,今兒就能把江小姐帶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我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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