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口脂
半個月後。
周老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個兒光宗耀祖的心願達成得這麽突然。
周晏西這日辰時才取藥回來,銀城的熱疾患者午時便齊齊登門道謝,可謂将周府門口堵了個風雨不透。
看着他們目光裏充斥了無上的崇敬與感激,站在前院裏的周老爺忽有所悟。
“兒啊,你這回做得太好了。比起爹那跟文人交好的路子,果然,行善,才是贏得全城敬佩的最有效手段。”
“只不過爹以前給他們什麽小恩小惠,都暗裏被說道成不懷好意。今時不同往日,這回你辛辛苦苦取藥回來,誰對我周家,都得打心眼禮讓三分了。”
聽着外頭人聲熱烈,周老爺猛拍身前自家兒子的寬肩,誇贊之意滔滔不絕。
“爹,您高興就好。”然周晏西對此,壓根沒期待過任何人的感恩戴德,這會兒情緒淡淡,眉間還搭着股焦慮,“綠綠回府累得很,跟您和娘見了禮後一直在房裏睡着,也不知道現在醒沒醒。爹,外頭場面由您應付,我去看看她。”
“好好好,去吧去吧。”
周老爺關心兒媳,忙揮揮手随周晏西去了。
到了廂房,周晏西一過落地罩,看見江繁綠仍舊睡得沉,索性輕喚幾聲:“綠綠,醒醒。別睡太久,會頭暈。”
移時江繁綠迷迷糊糊睜了眼,被周晏西扶起上半截身子,神态還有些恍惚:“是有些頭暈。”
“不行,我得打起精神來。”坐定一會兒緩過神,她撩開被子便要下床,“對了,路上給爹娘買的那些個禮物,他們可是喜歡?”
“自家乖兒媳盡心選的,他們怎麽不喜歡?什麽紅絲硯臺,玉杆軟毫,爹他立馬就擺書案上去了。還有你待會兒見着娘,她手上脖子上戴着的,也全是你挑的首飾。”
周晏西邊說邊拿起床頭一件妃色襦襖給江繁綠穿套起來。想了想,又道:“還有給岳父岳母和祖父的禮物,我已經喊小厮送過去了。這會兒你要有氣力,我就帶你回江府看看,陪長輩聊聊天。”
“好呀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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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開心,江繁綠坐到梳妝鏡前,難得挑了支顏色活潑的芙蕖步搖插在發髻上:“本來擔心你回了銀城有一大堆事要處理,沒想着讓你陪我回娘家去的。”
唇心點上口脂,再用指腹一點點抹開,她聽見身後一句義正言辭:“綠綠,你這話說得不對。我岳父岳母哪個不比旁事重要。”
……真是除了平樂外,身邊又一大狗腿子。回眸間,江繁綠沒忍住,露着皓齒笑了。
周晏西瞧着,真真癫倒衆生,也沒忍住,湊上去一口捕獲紅唇。
只不過任他親得再和風細雨,溫柔缱绻,江繁綠剛抹的口脂依舊被他全親沒了……繼而發覺江繁綠山眉皺起,他無奈:“乖,再抹一遍。”
江繁綠恨恨咬牙。
後頭收拾好形容,兩人出了廂房,便遇上小厮來禀:“少爺,按你吩咐已将那幾箱子蕪藥運去了陸府,只是……”
耳邊話語驟斷,周晏西斜眼:“只是什麽?”
那小厮再禀:“知州家出了大事,林夫人失蹤了。”
“珂姐兒失蹤?”江繁綠聞言大驚,“如何失蹤的?你可聽得仔細?”
“聽仔細了,說是今日午時林夫人領着個丫鬟出門逛會街的功夫就不見了。那小丫鬟暈得早,醒來一問三不知,只說在個小胡同裏遇到兩個撒迷藥的蒙面漢。”
小厮說完,周晏西揚手示意他退下。再側身看向江繁綠,一張小臉神色張皇。
“晏西,要不我們還是先去陸府看看。你素來多謀,一定有辦法幫知州找珂姐兒回來。”
“好,知州那邊我這就去幫忙。但你別着急,先回府看望長輩。”
他擡手摸了摸她一側臉頰,用言語和動作表達安撫。見她乖順地點頭,又喊來平樂叮囑幾句,方才放心。
為了避開大門外仍然沸騰的人群,江繁綠乘坐的轎子在後門啓行。
緊接着,周晏西騎了馬,也匆匆離府。只不過他去的地方并不是陸府,而是日醉閣酒樓賬房。
賬房重地,設在酒樓後偏房,整日上鎖,下人皆不能出入。
這會兒候在馬廄多時的阿左見自家少爺來了,忙迎上去将唯一一把銅制鑰匙還給周晏西:“少爺,人已經關在賬房密室,方才輕易躲過府衙搜查。”
“嗯。”周晏西無有情緒,只接過鑰匙道,“你栓好馬,仍舊在這候着。”然後獨自去了賬房開門。
周圍偶有酒樓下人經過,也只道自家少爺勤快,又進賬房核賬去了。
殊不知賬房一間無有陳設的狹窄密室,靠牆角一個敞開的大木箱子裏頭,正裝着今日失蹤的知州夫人。
密室光線昏暗,周晏西向來不喜。好在阿左先前進來藏人的時候特意點了幾盞長燭,眼下借着燭光去看,也大抵能瞧清那箱子裏頭的情形。
林珂似是醒了,只迷藥藥效未全部散盡,她四肢仍然無力,挂在箱子邊沿外,時不時輕晃一下,算是一種掙紮。
嘴上無需纏布,她的喉嚨仿若是啞了,發不出什麽大的聲音,只微弱喊着:“周晏西?居然是你綁的我?”
看得出,她也正借着光努力識別身前模糊面容。
識別成功,她神情漸漸凝重,又問:“你為什麽綁我?”
“知州夫人,瞧你平日性子直爽,也該敢做敢當。我今日綁你,自是為了給綠綠讨個解藥。”
周晏西踱步走近木箱,旋即聽見林珂音色略顫:“周公子說的,我聽不懂。什麽解藥?綠綠怎麽了?”
他搖頭,一聲嗤笑:“這類裝腔聽多了,耳朵都能起繭。夫人既然不懂,那我好心提醒提醒。長崖山涉獵那日,夫人提着猞猁出來,可瞧見了地上斷箭?”
“沒、沒有。”
昏暗中,林珂表情不明。但她的回答,分明有所猶豫。
“那箭是殺人箭,專沖着綠綠心口去。”
說及心口二字,周晏西嗓音一剎喑啞。狠狠攥了拳,再開口,聲色狠厲:“也虧得她心大,前一瞬還在我懷裏怕得身子打顫,後一瞬見夫人射中只猞猁又滿心歡喜……卻不知那猞猁不過是個幌子。”
“什麽幌子?”
用盡力氣,林珂終于以手撐着地面從木箱裏爬了起來。待她走到昏黃的光線下,臉上露出幾分惑色。
而她身前,周晏西譏笑着別開眼,一一拆穿這幾分惑色。
“夫人,那只猞猁你分明早就射中,只是過了許久才拎出來。因為如果你一得手就回到綠綠身邊,獵物總會在路上留下血跡。但我後頭看過,只有附近一處山坡上有一灘血……本來山裏人多,難以尋兇。夫人,是你自個兒撒謊,自我暴露。”
“再說後來刺繡一事,我問過平樂。每回去陸府,你都待她很好,各種招呼丫鬟帶她玩樂。換句話說,你意在和綠綠兩人共處一室,方便下、毒。”
“蕪族族長推論這毒極為隐蔽,殺人于無形……夫人,我猜它可能是種香料,就故作随意提了一嘴,結果綠綠确說你房裏有熏香習慣。”
……一層層的抽絲剝繭。
林珂逃無所逃,閉着眼垂下頭:“沒錯,是我,是我想要殺死江繁綠。”
“可你該知道,她待你有多好。”
聽到林珂的承認,周晏西整個人開始散發出一種危險氣息。
林珂看過去,就好像在林間暗處看到一只兇獸,随時要将她吞入口腹。
“所以我第一回 殺人殺得這麽糾結痛苦。一開始在長崖山,我還圖個一箭痛快。可我發現你護她護得太緊,實在難有機會下手。所以最後我換了個法子,翻出以前跟我爹南下辦事時偶然得到的一種毒藥,添在了香篝裏。”
“是,同樣聞了香,我一點無礙,自然是有解藥。可周晏西,我既然狠了心要殺人,自然不會把解藥給你……除非事情敗露,你會拿陸嶼來威脅我。”
提及陸嶼,她連連苦笑。
結果已擺在眼前。
但勝者一方,周晏西仍嗤之以鼻:“一個陸嶼怎麽夠。怎麽也得像前任知州那樣家破人亡,小爺方才滿意。”
林珂嘆氣,知道這人說得出做得到。
“解藥我一回府就會給你。但這件事,求你千萬別告訴陸嶼。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最後,她倒底有所畏懼。
好在周晏西應了聲:“同樣,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綠綠。今後你自己拿好分寸,離她遠些。”說完,他轉過身在牆上摁下開關。
密室磚門開啓。
有光透進來,林珂得以看清周晏西清冷背影。她忽地問道:“你不問我理由嗎?”
“不用問,我已經在查。”
“不,周晏西,我全都告訴你。本來殺了綠綠,也只是我保護陸嶼的方式。為了陸嶼,我連地獄都可以去。但如今碰上你,我好像得到了一條生路。”
至此,周晏西終于回眸:“繼續。”
同時窺見林珂臉上,淚流滿面。
“我爹曾拜入骠騎大将軍秦昆門下,因而我自小就在将軍府長大。在府裏,我跟着爹沒日沒夜的練武,接下一個又一個危險的任務……慢慢地,我甚至以為,為将軍府出生入死是我此生唯一使命。哪怕後來嫁給陸嶼,徹底離開将軍府,這種使命也沒有終結。”
“你的意思是,是秦昆給你下的殺令?”
“不,将軍應該并不知情。聖上向來重用文官,将軍不會對江家不敬。”
“那是誰?”
劍眉一斜,周晏西思緒繞過幾轉。
只見林珂虛弱地擡手,胡亂擦一把臉:“将軍之女,裴衍之妻,秦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