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幽冥

星星月亮挂出來的時候,廟街的夜市也開始了。

還是一樣的人山人海,燈火交輝。這讓周晏西下意識便想到之前的花燈節來。

此瞬身處夜市最熱鬧繁華的一段,他緊了緊跟江繁綠十指相扣的左手,目光掠過過往人流,似是漫不經心:“說起上回花燈節,你還是同別的男人同游。”

“……”他肩側,江繁綠撇嘴無聲,好一個大刺頭。

且過去片刻,某刺頭又來一句:“同游也罷,竟還送起燈來。”

啧,陳年老醋都吃上了。明明如今那燈不還是乖乖擺他床頭去了麽?

江繁綠頗覺頭疼。

正巧左側路過一畫糖人攤位,她立即駐足道:“得,今夜我送你個糖人。”

聞言,某刺頭鳳眼一瞬放大,将天上浩瀚星光悉數奪去。

果然,得了糖就變乖。

“幼稚!”嘴上嘀咕着二字,江繁綠朝攤位湊過去,從荷包裏翻出碎銀,“師傅,我要個糖人……勞您畫只狐貍。”

“好的,夫人。”那攤位後頭的師傅很快應聲,手起勺落間便舀着光亮糖漿在潔淨光滑的石板上澆出線條。須臾,一只栩栩如生的狐貍便誕生了。竟是一氣呵成。

最後,那師傅又握住鏟刀将糖畫鏟起,粘上竹簽,稍待冷凝後遞與江繁綠。

江繁綠接過竹簽,又轉遞與周晏西:“喏,周少爺吃好。”

周晏西高興,還真同個幼稚孩童般,張口将那小糖人含住了小半。

嗯,甜得很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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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舌尖舔過牙槽,身心愉悅中他忽又問起,“為什麽是狐貍?”

為什麽?答案不明擺着呢麽。江繁綠媚眼一笑,道:“狐貍狡猾,跟你配得很。”

在她笑意中,周晏西捏着竹簽的手明顯僵了一息。

罷,轉過一轉眸子,他又含口糖人,厚起臉皮:“也好,權當你拐着彎兒誇我聰明。”

好了,江繁綠認輸了,鬥嘴這事從與他初見起,她可就沒贏過。

撇過頭繼續在燈火中穿行,她再不願自找沒趣。

不想周晏西何時吃完了糖人,叼着根竹簽又突然說起正事:“對了綠綠,你今兒去陸府,林珂有沒有跟你提起裴衍的消息?”

“嗯。”江繁綠倒底又将臉轉過去,看着周晏西回話,“珂姐兒說裴衍同秦昭和離了,不僅如此,他還主動卸任,辭了将軍一職。”

“她這做知州夫人的怎麽總言而無信?我分明囑咐過她不要跟你說這些。得,幹脆明日我也去趟陸府,同陸嶼喝喝茶聊聊天。”想起當初的密室之約,周晏西眼下确生怒氣。

分明秦昭等事,他都一再謹慎,不曾向陸嶼透露半點。怎麽林珂倒好,三兩下全對江繁綠交代了。

江繁綠也知道周晏西生氣,挽着他一側臂膀輕晃了晃:“是我不讓珂姐兒瞞我,你不要惱她……晏西,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要你瞞着我,總是一句你來處理,風輕雲淡。明明,我也會擔心你呀。”

“以後有什麽事情,我們一起面對好不好?”

粉嫩的臉頰親昵地蹭着一方綢緞,江繁綠的态度已經近乎懇求。

周晏西只略低眸,便輸給了身側的小鳥依人。待一同行過幾家鋪面的功夫,他終是應了個“好”字。

江繁綠立時展開笑顏。

流光溢彩,銅鑼喧天中,她又念叨着要給周晏西買這買那,以資獎勵……這會兒兩人橫掃大半條廟街,什麽吃的玩的看的嘗了個遍,還有些有趣的泥塑,稀奇的漆器,都一一包了帶走。

最後行至一家傘鋪,江繁綠又停下腳步:“記得之前祈臨山下大雨,你不是壞了把傘麽,今兒我再挑個結實漂亮的給你。”

“虧得你如今毒全解了。”周晏西見狀,不禁眼尾生笑,“這精神充足得很。”

江繁綠也笑,晃晃手裏頭鼓囊的荷包:“不止精神,我這銀子也充足得很。”雖然這銀子,嗯,都是周晏西賺的。

但也擋不住周晏西自個兒開心得上天:“好好好,謝過我家的闊小姐。”

真真濃情蜜意。

然萬萬沒想到的,許是江繁綠的荷包實在太過誘人,後一瞬不知打哪兒沖來個身影,快如疾風般一閃而過,來了招順手牽羊。

猝不及防,江繁綠手還未放下,掌心裏頭便是空空如也了。

無奈的是,原本以周晏西身手,要他方才當場捉住那小賊并不是難事。只他手裏提着一包,懷裏又捧着一袋,行動間難免失了毫厘。

“綠綠,這追是不追?”傘鋪門前,周晏西望一眼近處在人流中飛竄的賊影,倒底顯得有些遲疑。

要擱在往日,有哪個瞎眼小賊敢搶到他頭上來,他定是拔腿就追上去了。且人一旦捉着,他還須得不依不撓将人送進官府方才舒坦。只眼下身邊多個江繁綠,境況就完全不同了。

這人來人往中,他一刻都不想落下她一人。

但同樣地,江繁綠此刻也很遲疑:“銀子倒是不打緊,只是,只是那荷包是前兒珂姐兒剛繡好送我的。”

“……”眼神顫了顫,周晏西冷哼道,“我就說剛才瞧那荷包上的鴨子怎麽那麽醜!”

然後江繁綠尴尬地接話:“……那是仙鶴。”

周晏西原地一愣。

“罷,我去追、去追。”說着,他将手裏和懷裏的東西全擱在了地上,“你在這兒等我回來。”

等江繁綠乖乖點個頭,他才手腳一展,便也如閃電般劈入前方人海,急急忙忙追賊去了。

“哎,也不知這還能不能追上。”剩下江繁綠時不時踮腳望望遠處,觀察動靜。

然未過多久,遠處人海依舊無瀾,盡頭倒底燈火闌珊……只她眼皮子底下卻突然起了個動靜。

那是個瘦瘦小小,衣衫略顯褴褛的垂髻男童,湊過來抓着她白色襦裙一褶:“姐姐,我剛剛不小心同娘親走散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找找娘親?”

瞧他年紀約莫不過六七歲,一張小臉瘦削倉皇,也着實可憐。江繁綠不忍,忙牽過他的手:“好,姐姐這便去陪你找娘親。”

說罷将地上東西一一轉移進傘鋪,她又對傘鋪掌櫃托話道:“掌櫃的,待會兒我家夫君回來,勞您幫我告訴他我陪這走丢的孩子尋娘親去了,叫他不用擔心,在您鋪子裏等我即可。”

銀城無人不識周晏西,且那傘鋪掌櫃的也認得江繁綠,自然樂得給這富貴主夫婦幫個小忙,當即就欣然答應了。

江繁綠安心,也便立馬扯着小男童出了鋪子,隐入街上人潮。

與此同時,前去追賊的周晏西很快将人截進了條死胡同,這霎扶着牆,他略微喘氣:“小爺的銀子你也敢搶,莫不是專門沖着爺來?”

朦胧的月色下,那賊并不答話,只雙臂微張,雙腿微曲地一步步後退着,直到退進胡同盡頭,與黑暗融為一體。

周晏西冷笑,随他退,反正最後也是退無可退。

但世事,倒底不會被人每每測準。

一進一退中,周晏西剛要追入那黑暗,卻驚覺身前震開一股力量。便如乘風般,那小賊左右來回幾個踏牆,竟是身形直上,沖入了月光,又跳入別條小巷。

且從光裏,某物重重劃下條黑線,墜落腳邊。

周晏西彎腰一拾,方知是那個醜八怪荷包,裏頭的銀子還依舊滿滿當當。

輕功若此,又并非為財。

“糟了,調虎離山。”

腦中乍一個晴天霹靂,周晏西捏着荷包的右手陡然一緊,手背上幾根青筋随之暴起,凸而彎曲。再轉身,他雙眼發紅,瞳仁若裂。

從胡同奔離,再趕至廟街。即便腳速再快,也只恨無得瞬移。且這段路他曾悠哉游哉走過了無數遍,從未嫌長。只這夜狂奔起來,反倒長地像是耗去他一生。

撞了人也全然不管,滿腦子只一個念頭,立刻,立刻就要到傘鋪門前,去确認江繁綠無虞。

偏還未及傘鋪,途中一片巨大的騷動,驟然阻斷他前行。

也一并将奪走他,那滿腔的希冀。

因着緩緩聚攏的人堆裏開始傳出句呼聲,江繁綠落水了。

依舊是廟街那條河,蜿蜒流長,滿載星輝。加之明晃晃的燈火相映其上,一河碎銀躍動,一川潋滟天光。

只此刻景再美,卻無人賞了。

因那潋滟分明已被破開,河岸碎裂的水面下,有纖弱之身在不斷掙紮,幾度沉浮。還有一只雪白的手臂,激烈地拍打着水花。

“滾開!都給我滾開!”且等周晏西發了瘋般又踢又甩擠進人堆,沖到岸邊的時候,他還看見那手臂上戴着的血玉镯子,落了光,妖紅正烈。

其實這瞬岸邊已有兩三個男人下了水去救人。

但撲通一聲,周晏西仍又跳進了這條河。健壯的身軀仿佛一尾大魚,輕易超過旁人,以生死之速在水中劈開道路。冰涼的液體覆蓋他,卻攔不住他。前方那襲散開的白色襦裙,便是他此行歸宿。

可快到觸及的一刻,視線越來越清晰,那落水的背影卻有些陌生。随即,水中受力的大片裙擺遮住他雙眼。

他顧不上,只在白茫茫中伸出手臂去摟人,兩腿一蹬便要往上。

卻不想一片波動中,那片裙擺又飄然浮于旁側,在那之後,他看見一雙杏眼回眸,如生幽冥。

再低頭,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直插入他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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