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淺色衣衫
擠入廟街的人潮後,江繁綠很快覺發覺身邊的男童不大對勁。
牽着他的小手,能感受到他手心出了許多汗。再觀察他表情,竟有藏不住的緊張。
心下起疑,她又耐着性子問一遍:“孩子,你娘親長什麽模樣,今兒穿的什麽衣裳?”
“她、她長得很漂亮,穿、穿紅衣裳。”這回男童終于支支吾吾描述了一番,但答案仍顯模糊。
江繁綠又問:“能不能說得再具體些?還有,你同你娘親是在何處走散?”
男童黑眼珠子溜了溜,小手指向前側某暗處:“那裏的白石拱橋。”
本來這種情況下,去失散地等待比在茫茫人海中尋人要來得可靠,江繁綠略想了想,道:“過去看看。”
不想那橋拐出廟街,一時四下無人,待行至橋上,身畔男童又突然發了狠甩開她的手……看着那向橋尾狂奔的小小身影,江繁綠方知上當。
但要說逃,卻是來不及了。
因為橋頭橋尾皆閃着銀晃晃的刀光,冷硬滲人。兩個黑衣蒙面漢已全然将她堵在橋上,不會游泳不會武,哪都死路一條。
“兩位俠士,凡事好商量,千萬別沖動。”左看右看,兩個黑衣人都慢慢逼了過來,江繁綠無力反抗,只能努力鎮定着拖延時間,“倘若真要殺我,好歹讓我死個明白不是?”
然而,那兩端的黑影卻依舊越來越近,冷漠無聲。像是最訓練有素的殺手,除了手起刀落,一個字都不會多說。更別提賣主之言。
橋上風大,吹得江繁綠身子一個勁兒直打顫。
她的小臉很快失去血色,貝齒也咬得死緊。淚水溢出來,裹着寒刀反射出的月光,霎時瑩澤異常。
然此刻她哭,卻不是緣于怕死,只是可惜爹娘養育之恩尚未報全,世間悲歡離合不得嘗盡。
最重要的,還有個周晏西沒有愛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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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模糊的一刻,江繁綠感知到身側長刀已揚,閉眼,便是一躍。
當身體淩空在水面上,她抱着最後的僥幸,下一瞬墜河,但求一線生機。不過意外地,這河沒墜成,倒是不知哪裏來一只大手忽地攬在她腰間。
“裴衍!”
沒錯,一睜眼,江繁綠便看見裴衍一身白衣飛過來,又一把将她攬回了橋上。
他落地很輕,無暇多言。
一劍出鞘迎上兩側長刀,即刻在月光下展開惡鬥。
此間江繁綠趁機逃離拱橋,好讓裴衍能心無旁骛地使招。但一下橋,看見前方岔口有人流急速竄動,像是廟街那兒出了什麽大事。
不知為何,江繁綠心下突然不安。一顆心狂跳不已。
回眸再見橋上,刀鋒對劍芒,那兩黑衣人雖合力但也打不過裴衍。過招間不斷擦出亮光,其中一黑衣人倏爾又落下風,竟被裴衍一劍刺腹。
勝算已明,她不再猶豫,也朝岔口處奔過去,随便拉個男子便問:“這位公子可知前邊出了什麽事?”
“也不大知,故而這才急忙去看。”那男子不識得江繁綠,還訝于身前女子神色急切,“只聽說是周家那位晏西少爺,活不成了要……”
“不可能!”耳畔話音未斷,江繁綠一聲怒吼。
她才不信這般胡話,聰明如周晏西,即使是上回被困皇陵,也不過他故意為之,眼下就是追個小賊,哪裏就活不成了?
心裏篤定,她唇角一絲笑意剛要上揚。
對面的男子卻怔愣道:“小姐,你哭了……”
淚水一行接着一行,一被風吹,陡然生涼。可江繁綠好似全無知覺,淚越落越兇。面色較之先前跳河,竟還更加蒼白。
因為她死,可以。周晏西死,絕對不行。
“小姐……”看跟前瘦弱身形一歪,無言沒入人海。
熱心的男子本還想追上去關切幾句,但那襲白裙卻仿佛一道天光,快速劃破一切擁擠,直抵遠處。
“打河裏撈出來了兩具屍體,一男一女,都年輕得很。”
“好像是周家少爺心口上被插了把匕首,已無有氣息。”
“那女人又是誰,好好的夜市,怎麽就發生了命案。”
“……”
一路飛奔,人們的哀嘆聲不絕于耳,皆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在江繁綠心上紮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千瘡百孔。
江繁綠覺得痛,卻固執地不肯信。直到她趕到河邊,周圍衆人見了她都紛紛退避兩旁,讓出條道來。
盡頭處,她的晏西真閉眼倒在了地上。心口一把匕首插得又深又直,難得穿上一回的淺色衣衫染上大片鮮血,紅豔刺目。
“晏西,晏西!”
瞬間淚如泉湧地,江繁綠沖過去跪在了周晏西身側。然她對面,此時也還跪着一約莫三十又幾的布衣男子,一只大手正擱在周晏西胸前來回掐着幾個穴位。
瞧他全身盡濕,也似剛從河裏上來,江繁綠頓時心生希望,忙抽噎着聲問:“你是誰?可有救人之法?”
“我是個漁民,是我剛把周少爺撈上岸的。”擡眼看了看哭得不成模樣的江繁綠,男子手上動作不停,仍又快又急,“但我不懂救人,只曉得這幾個穴位能逼水。”
話音一落,周晏西胸膛還真一個起伏,慘白的嘴角微微張開,大肆往外溢水。江繁綠再探他鼻前氣息,竟是已驟然恢複了。
只人還是未醒。
“嘶!”驀地,身後一陣馬鳴。
淚眼朦胧中,江繁綠回頭在衆人躲閃的亂景裏,忽見裴衍駕着馬車,似飛天而來。一袖拂過面,再定睛,裴衍又一個蹬腿從馬車躍至她身前。
“綠綠,去濟世堂。”他俯身,欲将周晏西扶起。
她忍淚,瘋狂點頭,也急速起身攙着周晏西一同上了馬車。她懂裴衍的意思,論醫術,濟世堂的大夫在銀城最稱高超,當時裴衍從皇陵出來昏迷不醒,也是請了濟世堂來救治。
“駕!”馬車外,缰繩一甩,蹄聲噠噠如震天地。
“晏西,你乖,要撐住。”而馬車內,懷中周晏西知覺盡失,全身冰涼。
但江繁綠依然緊緊抱着他,感受着他那微弱的氣息,閉眼同他顫語:“別離開我。”
也別摧毀我,和我的往後餘生。
翌日天亮,陸嶼一早喊人把那掐穴位的漁民請到府裏調查情況。
正堂內那漁民是坐也不敢坐,只繃着膀子站得筆直:“回大人,我昨夜上廟街也是随便逛逛,不想中途聽見有人大喊了句江繁綠落水。我雖不認得江繁綠,但當漁民的本是最通水性,所以我也沒猶豫,立馬跳河救人去了。”
“岸邊都點着燈,在水裏我看得清楚,有個男人游得比我還快,先我一程抱住了那落水女子。我正覺着松氣,沒成想再看去,那兩人竟是都不動了。察覺異樣,我自然又加緊游過去,跟着另一個下水救人的兄弟一塊兒把他們撈上岸了。”
聽他描述同昨夜審問旁人得到的結果一致,陸嶼也大概理清了事件過程。随即揮衣袖示意,旁邊一個小厮便雙手托着個褐色木箱遞給漁民。
那漁民開了箱蓋一看,竟是一排排白花花的銀兩。夠得他半輩子打漁收入。
“大人,這是?”
“收下吧,這是周家對你救命之恩的回報。”
淡淡一撇笑意,陸嶼負手便欲走人。
但那漁民樂呵呵抱緊了木箱,又追上去問話:“大人,那落水的女子是誰?”要知道昨夜在岸邊掐穴位救了人後,周圍可是好一陣轟動。
轟動中他方知那落水女子根本不是江繁綠,那個跪在他對面,守着周晏西哭得稀裏嘩啦的才是江繁綠。
移時陸嶼側目,見漁民滿臉困惑,倒也徑直告訴他:“那是前任張知州之女,張婉。”
一個被流放邊境,在遺忘之際卻又誓死折返的人。
……而後陸嶼離開,漁民抱着箱子還在原地若有所思。
曾聽聞那張知州之女,生得雙極美的杏眼,只可惜他們将她撈上岸的時候,他卻沒法子探究她那眼睛倒底美是不美。
因為上岸後他發現,她白皙的脖子不知何時已被扭斷。
縱是眼睛再美,也永遠睜不開了。
與此同時,周晏西心口上的傷終于被處理妥當,人也從濟世堂轉回到了周府休養。
但雖如此,整個周府卻無半點歡樂可言。周老爺和周夫人輪流以淚洗面,一衆丫鬟小厮也斷續哭哭啼啼。
只江繁綠反倒像是把所有眼淚都流幹了,安安靜靜。
姣好的容顏一夜枯萎,□□如行屍般麻木,連帶靈魂也黯淡枯竭。只有時刻守在周晏西床頭,才讓她有一息喘息之機。
這會兒天光正盛,一高大身影掠過窗前。
是裴衍進來廂房同江繁綠交代事宜:“綠綠,前幾日我從邊境得了消息,那張婉是秦昭命人偷放出來的。秦昭知道張婉報仇心切,便計劃借張婉之手殺人。只可惜我日夜兼程,還是來晚一步。”
然床前,江繁綠目光渙散,卻是無半點反應。
無奈,裴衍只好又簡單囑咐道:“好在我于邊境早布了眼線,稍後我便要前往約定之地去取證物。快馬來回大概兩三日路程,綠綠,此間你務必待在府中,确保自己平安。等我回來,便能讓秦昭罪昭天下。”
說完,看那床頭瘦弱身形仍然靜坐如石,他長嘆一聲,終是步伐沉重地走出了廂房。
待行至游廊拐角,恰見平樂也埋頭坐在連椅上掩面哀嘆,他凝了凝眸,還是沉聲問一句:“那濟世堂的大夫可說過你家姑爺何時能醒?”
旋即,平樂猛然擡頭,哀嘆轉為抽泣。
“大夫說醒不醒,只、只能看姑爺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