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同歸于盡(下)

姜姜的手術耗時很長。

手術室外的廊道寒涼黯淡,廊頂罩燈淡漠的光線全碎在崔亭眼底。

喬偃月看他一眼,原本擠到舌尖的溫言軟語便被他生冷的模樣堵了回去。

醫院內的禁煙标識那樣鮮明。

喬偃月從呢大衣內抽出煙盒,夾出一根極細的香煙,放在指間把玩。

三個人,三種情緒。

同樣立在一旁的崔是安則在用手中的拐杖不斷輕敲地面,規律的敲擊聲和他語調裏的不滿混雜,齊齊鑽入崔亭的耳中:“這樣的場合她都不露面?”

崔亭擡眸看他,目帶淩厲。

開口毫無客氣可言:“這算哪樣的場合?”

好像從他乍一開口,各種情緒都隔空撕扯起來:“來恭喜你重拾樂享潛規則四處播散精子的成果,還是來欣賞喬女士随時随地都能上演的母女情深?”

“你——”

“我怎麽?”看着崔是安震怒的模樣,崔亭反而越發冷靜,“我從小家教就是如此,習慣出言不遜”。

他的敵對這樣明顯。

崔是安的表情瞬間換成剜骨一般的森冷,好像即将脫口而出的話,是他手中最大的砝碼。

可話出口,卻是毫無力道的虛張聲勢:“你既然不接受小月做你繼母,就不要妄想崔家承認她的身份。”

實在可笑。

若是四年前的崔亭,也許還會想要去努力改變崔是安的想法。

可四年後的崔亭只剩冷眼旁觀他的聲明:“真得老糊塗了嗎?”

他笑,涼薄有餘,溫度不足:“小七如果願意叫你一聲爸爸,你才應該慶幸。”

他真得發怒的時候總是這樣,臉上甚至還挂着一絲淺笑:“問問你身後那個女人,下個月開拍那部公路電影,女二號的角色,她不想要了嗎?”

“問問如今的你自己,扒開崔亭的父親這層皮,裏面還剩下什麽?”

*的牢籠那樣密不可破,她怎麽可能放棄僅一步之遙的機會。

喬偃月對崔是安搖搖頭,拉住他的手臂。

近乎羞恥的妥協。

“你生養我近二十年我記得清楚,所以無論你如何折騰,我都會替你收場。”

“甚至你卑鄙地離間我和小七,我都在努力容忍。”

“努力不會像曾經你對我一樣趕盡殺絕,逼我失去我非要不可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第二個崔是安。”

崔亭站起身,看到崔是安在他話裏晦暗下去的臉色,擡手扶了扶無框眼鏡,“姜姜康複以後,會繼續和我一起生活”。

崔是安聞言,拐杖劃向地板的聲音急切而又刺耳,三分憤恨,三分不甘,三分無能為力:“崔亭!”

崔亭眉微蹙:“崔先生,人都是勢力的,擅長見風使舵。你這惡劣的性格,在你日薄西山的當下,外面已經鮮少會有人甘願容忍你,請适可而止。”

“姜姜是我的女兒,你只是她哥哥!”崔是安的聲音似乎要撕開他自己的耳膜。

但是只剩幹啞、蒼白。

崔亭轉身,臉上黑雲壓境:“我有說你不是嗎?我只是在通知你這個,不需要你對此發表任何意見。”

“我希望等等長成一個什麽樣的孩子,就希望姜姜未來是何種模樣。”

他看着歲月在崔是安臉上無情地刻畫下的那些痕跡,滿是失望:“二十多年,你教會我的只有殘忍、無情、強硬。”

“我希望姜姜不用學會這些。沒有你們,她生活得很好。你們沒有她一樣開心地活了幾年,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存在。”

崔是安看着他的目光塞滿不甘、驚痛。

崔亭已不屑多言:“這麽假猩猩地看着我,不會累嗎?”

“這些天,好好照顧姜姜。我希望她對父母的印象,是體貼細致地照顧和身心愉悅的相處。”

“你努力一些,讓你的女兒離開以後懷念你,而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後會無期。”

他藏住心底此刻被沖刷的幾乎完全沒有蹤影的親情,看到從緊閉的手術室裏出來的醫生摘下口罩那刻翹起的唇角,松了口氣,只最後留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

陸梨有問題。

在畫廊裏見到陸梨的那副作品之後,紀式薇的直覺強烈地向她叫嚣這一點認知。

她開始回想見到陸梨室友喬可的情景。

隐隐地覺得有些地方很古怪,卻又毫無思緒。

太多事情不合常理。

比如她在案卷資料裏見過的陸梨之前拍出的第一幅油畫作品,是靓麗歡快的色調筆觸,除了現今挂在畫廊裏的這幅《稻草人》之外,他們拿到的所有陸梨的作品照片,風格都和《稻草人》相去甚遠。

風格迥異到就好像那是兩個人的作品。

趕回警局的時候,意外發現老邢和一個纖細的身影站在會議室門外。

紀式薇靠近一些,才看清那個人是喬可。

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

紀式薇看向喬可的神色帶着探究。

還是老邢替她解惑:“陸梨沒有親屬,喬可挂心陸梨遇害案的案情,特地來了解下進展。”

紀式薇點頭,看着喬可從她身旁擦肩而過。

喬可離開她視線的那刻,紀式薇突然恍悟自己覺得奇怪的地方,到底在哪裏。

喬可身上的這套衣服,和那日她們前去探訪時喬可所着的那件衣服,在櫃門洞開的陸梨衣櫃內,都有同款。

是模仿,還是實則兩人感情甚篤所以身着姐妹裝?

雲遮霧掩間,紀式薇腦海中蹦出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那副風格迥異的畫,出自喬可或者容夏之手呢?

**

喬可一走,老邢就在紀式薇耳邊嘀咕:“有些古怪。她似乎對于這個案子很關心,但是之前她在回答我的問題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卻是和陸梨沒有什麽交情,僅僅是被迫住在一起。”

紀式薇點頭:“我剛剛見到陸梨寄存在畫廊裏的另外一副畫,和她之前的作品風格差異太大。短期內轉型的可能性很低,我懷疑是有別人頂着陸梨的名號在那裏寄賣的。”

“可是為什麽要借用陸梨的名號?陸梨并不是大家,一樣是默默無聞的新人,以陸梨的名義開售,并不會讓這幅畫收獲更多的關注,也不能賣出更好的價錢。”

想起那幅畫的內容。

那同歸于盡的明顯寓意。

紀式薇語氣變緩,這幅畫如果真得出自陸梨,帶來的影響大概只有——她會往陸梨是自殺這個方向考量。

**

糾葛的源頭——顧時遷從外地趕到警局之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見容夏。

理由很恰當:“我是容夏的律師。”

但是作為案件裏的另一個涉事嫌疑人,警方也要對其進行例行詢問。

他并不配合,反複來去只有那一句話:“讓我先見容夏。”

僵持不下,老邢去請示隊長,最終争取到一個機會讓顧時遷如願以償。

簡單的塑鋼立桌,顧時遷出現的那一剎,容夏猛地從身坐的木椅上起身。

等顧時遷邁步到她對面,容夏的手臂豁得擡起,“啪”一掌扇向那張英挺的臉。

她重新坐了下來,擡頭看一旁随身的警員:“對不起,忍不住。”

而後又将視線調轉直視面前的顧時遷:“這一下是一年前欠你的,現在還清了。”

“警官,我們沒有舊可敘,無話可說。”

顧時遷此刻臉上的表情,是年少時的她所熟悉的縱容。

他這樣放肆的目光,卻只讓此刻的容夏覺得諷刺。

“這一個月,你對我說的話,不如這幾分鐘多。”

他伸手輕碰被扇的那半邊臉:“沒關系,我原諒你。”

聲音那樣低,甚至有些顫抖。

一時間很多的畫面湧向容夏心頭。

洞開的卧室門內,一室旖旎味道。

滿地淩亂被撕裂的衣物,僅有月光照明的室內,她只能夠看清那件魚尾裙,和那個蔥白的胳膊上,纖細的瓷镯。

以及那個背對着門,食飽餍足之後睡得昏沉的男人。

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海角。

就差一點,她差一點就要摁開卧室的燈,說出一句瘋狂的話:“出軌不打個商量一起,3p吧?”

可她沒有。

從來是世界瘋狂對她,而她只能隐忍涅槃。

世事這樣諷刺,他哪裏有資格說原諒。

“終于知道你要離婚的原因了。”顧時遷的身形微垮,似乎不堪一擊,“如果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信嗎?”

容夏不為所動:“你和別的女人爬上同一張床是假的?”

顧時遷似乎難以承受:“真的。”

“那麽我誤會了什麽?”

她譏笑自己:“是我誤會了,我以為一生一世是真的。”

一片死寂。

**

等顧時遷冷靜下來,開口第一句話,就讓衆人震驚:“我……的,不是被害的那個女生。”

“陸梨這個人,我從不認識,沒有過任何接觸。”

他頓了一下,眼波裏溢出的都是無力:“兩年前,我提前從外地趕回n市,想要給我妻子一個驚喜。”

“那天我下了飛機,回家途中就異常亢奮。”

“回家之後不久,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看到我妻子撲過來親吻我。”

“可那不是她。”他擡眸想要從衆人眼裏汲取信任,“力竭沉睡清醒之後,我才看清身旁的女人不是她。我不會認錯,可我之前竟然認錯了。”

“我親眼看到她走上前吻我,像此前她每天做過的那樣,可那不是她。”

“後來我查清楚,是競争對手設計下藥。事實上的出軌也是出軌。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後悔都沒有用。我以為夏夏不知道。”

“那個人不是她的學生陸梨。”

老邢蹙眉:“為什麽容夏交代她撞破你和陸梨的床戲?”

顧時遷黑眸沉沉:“我不知道。”

“那個女人是誰,叫什麽名字?”

顧時遷搖頭:“她之後聯系過我,想要開始第二次。我只嚴詞拒絕,從沒問過,從始至終,不知道她姓甚名誰。”

晦暗的光線下,容夏可能憑借并不充分的信息懷疑陸梨是那個人。

可她如此确定陸梨的身份,如果是有人刻意引導呢?聯想起陸梨和喬可類似的衣着,紀式薇從檔案夾裏抽出一張圖片推到顧時遷面前:“是她嗎?”

顧時遷鎖眉:“是。”

**

猜想可以天馬行空,可是案件偵破,最講求的是證據。

離開偵訊室,老邢把文件夾往牆角一摔,頃刻蹦出一句髒話。

去調查喬可和容夏作品的同仁也有了結果。

“畫廊裏那幅圖的風格,請業內人士鑒定過。非常像喬可在半年前所上交的學年作業。”

是她嗎?

如果是她,這個連環計,着實用心良苦。

如果矛頭直指的容夏不能被定罪,那麽警方在見到《稻草人》之後,首先懷疑的也會是陸梨自殺企圖嫁禍容夏,目标是同歸于盡。

雙重保險。

而不是和容夏沒有任何接觸,毫無關聯,同時又和室友陸梨聯系鮮有的她。

心計,是這世上摧毀力最強的東西之一。

**

淡墨詢問容夏這個案件進展的時候,紀式薇本身也焦頭爛額。

“理論上不能透露案情出來,不過情況特殊,我知道你有多關心。兩項物證指向容夏,而且都是第一手直觀證據。”

“我們有還需要觀察的嫌疑人,已經放出消息,檢方起訴證據不足。對容夏來說,如果這個嫌疑人有所行動,會有更多機會。”

她話裏帶有一定的傾向,淡墨有些驚奇:“你相信她是清白的?”

“不。”紀式薇否認,“我只是在聽了容夏和她前夫的對話之後,覺得她如果殺人,會選擇除掉顧時遷,而不是那個第三人”。

淡墨咳了一聲:“我知道證據最大。但是我相信容夏,不會是她。”

“她一直在努力生活,沒有任何堕落的跡象。”

“也許有些人會以怨報怨,把自己的不幸轉嫁到別人身上。但容夏是那種,哪怕找到一丁點理由,都能自己堅強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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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可上鈎的很快,快到紀式薇和老邢他們懷疑自己的猜測失誤。

之前缜密的兇手,怎麽可能突露破綻?

可暗黑的夜裏,那個潛入容夏公寓地下車庫的纖瘦身影,在驟亮的燈下,是喬可無疑。

突然的光線變化,讓沉着冷靜的喬可突然臂膀一抖,那些适才打算打開容夏後備箱抹進去的血水,忽而噴濺到她自己身上。

明熾的光線下,她的笑凄惶,臉色煞白,目光兇狠。

就好像那張薄唇微張,就能溢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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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檢結果出來了,是被加水稀釋過的陸梨的血液。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偵訊室的白光一打,喬可的臉更加白得詭異。

“我拿到offer,急于離開,希望這件事塵埃落定。是我一時犯蠢,竟然主動暴露。”

老邢拾起偵訊室的一個木椅砸向喬可所坐的那一側:“一時犯蠢?!那是一條人命!”

“殘害同胞的都是畜生。”

喬可笑:“這世界上有很多畜生逍遙法外,警察無可奈何,這麽說警察連畜生都不如。”

老邢攥得拳頭咯吱響,紀式薇拍拍他的肩,開始發問:“為什麽嫁禍給容夏,為什麽要殺害陸梨,你怎麽會有容夏車後備箱的鑰匙?”

“這麽多問題,你要聽哪一個的答案,我只有回答一個的心情。”

老邢又砸了個板凳到桌面上,喬可面前:“你tm少嚣張!”

平日一直勸她淡定,但警隊裏暴躁程度no.1,邢伺第一無疑。

事已至此,喬可似乎不再在乎:“怪她可憐來自山裏的我。買過的所有的衣服,都要順手給我買一件。”

僅僅因為被可憐而心生嫉恨?

人性竟然脆弱涼薄到這種地步……

“容夏?呵。我為錢兼職,看上一個男人,她是障礙。更不巧的是,陸梨奉她為女神,所以我日漸厭惡她們。”

“鑰匙?我去畫室看陸梨,順手從她專心致志作畫的導師那裏牽來的。連備用鑰匙都帶出門的女人……”

“那些血早就應該抹在她的後備箱裏,是我當晚沒來得及。”

她甚至挑釁地看着紀式薇:“現在知道那天你分析我有多可笑嗎?那一晚,我不是和男友校外約/炮,我是将親愛的陸梨捂死在床上,然後借用同款的卡宴,将她運出去扔掉。”

**

容夏離開的時候,是顧時遷等在外面。

紀式薇給淡墨發訊息說明結果。

一直旁觀到他們走遠。不知道這段故事的最後會是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還是就此人間相忘,互相再不挂牽。

這個案子的結局,從最初他們以為的情殺,後來一度懷疑的死者自殺,到最後的室友作案,每揭曉一步,負能量就深一重。

她迫不及待地扔下一切包袱,趕回去親一口等等,睡一下崔亭。

沒想到剛走出警局大門,一旁就有車摁響喇叭。

洞開的車窗內露出一個小胳膊搖來搖去,等等清脆的聲音擠進她的耳朵:“小七,我們在這裏。”

她快步奔過去,抱起等等的時候,崔亭已經倚靠在車前笑眯眯看她,語氣微酸:“光抱等等,不抱我嗎?”

紀式薇白他一眼:“姜姜怎麽樣?你們怎麽知道我的工作結束了,你在我身邊留了奸細?”

崔亭嘴角的笑意味分明:“很成功。奸細?你難道不知道我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還需要什麽奸細,簡直浪費社會資源。”

手臂都用來抱等等,紀式薇只好伸腿踢崔亭一腳:“少胡說,別給等等灌輸這些歪門邪道。”

小小少年卻不樂意,繃着臉對她有意見:“爸爸說來碰碰運氣,你忙,我們就不進去。”

“小七,你不能不識好歹欺負他。”

語文進步了,竟然連詞彙都變高級了。

紀式薇摸他細軟的頭發:“男孩子生來就是要被某個女孩子欺負的。只被那一個女孩子欺負,那個男孩子會很高興。等等,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那爸爸生來就是要被你欺負的嗎?”

他的眼神這樣無辜,紀式薇舌頭有些打結,覺得不應該再糊弄小孩子,只好又踢了崔亭一腳。

崔亭即刻接過等等:“爸爸心甘情願,因為女孩子們都會欠債肉償,被欺負一下,其實爸爸有賺到。”

**

鈴聲兇猛地響起。

盛清和拉開門的瞬間,就看到淡墨精神奕奕地立在自家門外。

“這麽晚?”

淡墨募地睜大眼:“對,就是這麽晚。不是說好欠兩頓飯給我寫欠條嗎?我來收了。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不如你欠債肉償,欠條那茬兒就算一筆勾銷!”

她滿心滿眼都是此刻面前幹淨的男人,連口袋裏手機兩下震動也無暇查看。

所以沒有即刻看到徐行那條訊息:“藥片有三種,利培酮,強痛定和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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