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花人獨立
天寒歲暮的時節,早亮的晚。剛蒙蒙亮的時候,鄢然便匆匆起身和藥鋪的老板告辭,推着恒飖往未銷谷趕去。一路幾經颠簸,等到日頭高升的時辰,她方才趕到谷中。
未銷谷寒氣更重,煙霧彌漫細雨沾衣。走進谷內,目之所及皆是高聳挺拔的翠竹。深冬百花凋零,唯有綠竹依舊青翠依舊,傲骨依然。竹林深處,有一間竹籬茅舍,門扉輕掩,懸于舍前的鈴铎随風發出泠泠的聲響。
這,應該就是青衣娘子的所居之處。
鄢然把自己身上的氅衣取下來披在恒飖的身上。又把他越來越冰涼的雙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不斷地搓着他的手,讓他的手漸漸有了溫度。她望着他緊阖的眼簾,無聲地輕嘆了一聲。
對恒飖,她從來都不知該如何對待,從前不知道,如今就更是不明白。世間之人,或因情深而癡,或因智淺而癡。他情深如此,癡心如此,雖然心底是為了傾何,但萬般的情意卻是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若說感動,不是沒有。以命相救的感情,總是令人動容的。可是,卻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暗中作祟,她不曉得是什麽,卻總能使自己稍有暖意的心瞬時冷下去。
“但是無論如何,”鄢然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說道,“我一定會救你的。因為,你不該這樣死去的。你是縱橫捭阖的帝王,若是死,也該是為了雄圖霸業戰死沙場,而不應是默無聲息地死在這裏。所以,我求你,一定一定要盡力地活下去。”
在門口候了許久,方才模模糊糊瞧見一女子由遠走近。那女子身着青衣粗布衣裳,長發被一方黑色絲帕所包裹,年齡約不及三十,面容姣好,臉上未施粉黛,纖華洗盡的容顏。她神情漠然,上下打量了鄢然一番,眼梢不帶一絲笑意,只給人透骨的冷意。
鄢然強笑地向她問候,青衣娘子用餘光掃一眼躺在板車中奄奄一息的恒飖,冷笑一聲便推門進屋,只言片語也沒有留下。鄢然只好腆着臉将恒飖扶到屋中。
進屋後,青衣娘子取下包在頭上的絲巾,如雪的白發旋即傾瀉而下,垂至腳踝。她轉過頭來,嘴角一揚,笑着對鄢然說,“怎麽?吓到你了?”臉上雖有笑意,聲音卻依舊徹骨冰冷,不帶一絲情感。
“沒,沒有。”鄢然忙不疊地擺手。随即,又怯懦懦地開口,“聽聞你的醫術高超,尤善解毒。我如今...我如今是想求你救...救一個人。”
“救一個人?”青衣娘子眉梢一挑,泠泠道,“想必你也是聽過我的規矩。若你欲救之人是他,我恐怕是恕難從命。”
“憑什麽?憑你有救人的本事,所以你就可以立下這些荒謬的規矩。”鄢然急的拽住了她的衣袖,慌忙道,“醫者仁心,你你...你怎麽能見死不救呢?”
“呵!醫者仁心?!”青衣娘子輕輕地甩開了鄢然的手,向盛滿草藥的木架走去,丢給鄢然冷冰冰的一句話,“我乃用毒之人,從未自稱是大夫,自不必遵循醫者的規矩,也沒有他們的滿腔熱忱。所以對于我不想救的人,我自是可以不救。”
情急之下,鄢然別無他法,十分不熟練地拔出身旁的長劍,雙手握住,顫抖着指向她的咽喉,威脅道,“你若是不肯救他,那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青衣娘子臉上毫無懼色,依舊雲淡風輕,挑了挑眉,輕蔑地瞧着鄢然,不動也不語。僵持了很久,鄢然将劍猛擲在地上,雙腿一軟地跪下,扯着她的裙擺,帶着哭腔哀求道,“他等不及了!他會死的!”又抽噎道,“你若是願意救他,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我什麽也不要,”青衣娘子冷言道,“除了你的命,我什麽也不要。”瞧見鄢然愣住的神情,她輕嘆了一聲,“若你願意将自己的命送與我,我便盡力救他一救。”
Advertisement
“我的命?”鄢然疑惑。
“對,你的命。破了我的規矩,我總是要得到什麽吧。別的什麽我都不想要,況且,世間有什麽能比命更貴重呢?”青衣娘子直直地看着她,軟了心腸,嘆息道,“可你又是何必?他中毒至深,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鄢然堅定地望向她,“一命抵一命,很公平。就算只有一成把握,也請您務必盡力救上一救。”
沉默良久,青衣娘子向恒飖走去,摸了摸他的心脈,緩緩開口,“你去藥架上将我的銀針取來。”此言是答應相救了嗎?鄢然有些茫然。
青衣娘子的手搭在恒飖的脈搏上,不耐煩地催促,“你再磨蹭,我也是回天乏力了。”
鄢然聞言,匆匆忙忙地跑到那個堆滿草藥的藥架旁邊。銀針?可這有幾十根大小不一的銀針,她暗自糾結該選哪一個?可時不我待,她只好掏出手帕将這些銀針統統一包,遞到青衣娘子手邊。青衣娘子瞧着她手中大大小小幾十根銀針,皺眉道,“這樣粗的針,你是想要紮死他嗎?”
鄢然心中默默腹诽:既然如此,你先前怎不說清楚。但臉上仍是萬分恭敬的神色,諾諾連聲,“是我太笨手笨腳了。”
轉眼,青衣娘子已将四只極細的銀針插在恒衍的左手上,又摸出一只略粗些的插在恒飖的胸前。下手之快猛,動作之粗魯,鄢然瞧着有些不忍,央求道,“您...您下手稍微輕着點啊。”
青衣娘子聞言橫了她一眼,依舊是我行我素。鄢然不忍,只好別過頭去不再瞧。
紮了許久的針,青衣娘子方才起身,一聲不吭地将鄢然留在原處。鄢然以為她已将恒飖醫治好了,忙湊過看字,卻他仍是昏迷不醒。她正欲開口詢問,卻瞧見青衣娘子左手拿了一把刀,右手托了一只碗,向自己走過來。
難道...就這樣要了自己的命嗎?可是她還沒有履行自己的承諾啊!鄢然雙手抱胸,急急道,“你這就是要取我的命了嗎?可你分明還未将他救活啊!?”
青衣娘子将刀和碗往桌上一擲,冷冷道,“怎麽?這就怕了嗎?放心,答應你的事我自會做到,而你的命尚且還能留一會兒。”
鄢然不服氣道,“誰怕了?!等你将他救活,我的命随時恭候你取。”又困惑道,“那你為為何拿刀?不是要剜我的心嗎?”
青衣娘子淡淡掃了鄢然一眼,将刀低于鄢然道,“喏,用這把刀割在你的手腕上,然後把流出來的血都接到這個碗裏面。”
“啊?”
“你的氣色不尋常,剛才我觸到你的手時就有些發覺,若我未猜錯的話,你應是中了冰魄之毒。那種至寒的毒藥,傳言幾十年前就消失了,沒想到你居然能中了這個毒。”
“什麽?”鄢然不解為何她說的好像自己能中這個毒是件無上榮幸的事,還不解的是為何要自己割手腕放血。
“雖我無緣識得冰魄這味藥,可據醫書上介紹,冰魄性寒至極。而他現在卻是毒火攻心,以至寒解至熱,倒也有的一試。”
這...?鄢然第一次對身中冰魄之毒感到慶幸。心下一橫,她将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割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将傷口對準桌上的瓷碗,她閉着眼睛不再去看。
血流了好久,直至青衣娘子出聲提醒,鄢然才将手移開,用手帕在自己的手腕上緊緊地纏了幾道。青衣娘子又從懷中取來些許粉末,撒進盛了半碗血的瓷碗中,然後将某些不知名的湯藥往裏面倒了小半碗。
将它遞給鄢然,道,“将這個煎上,約莫等一個時辰,他就會醒來。到時你把這藥喂他服下。然後他這個毒,就算是解了一大半。”鄢然伸手接過瓷碗,道謝連連。青衣娘子卻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地進了另隔壁的房間。
果真只過了一個時辰,恒飖就突然地睜開了眼睛。約是餘毒未清,有些不适之感,他急促地咳嗽了幾聲。鄢然先是一怔,片刻驚愕後,便立即地甩開了煎藥的扇子,迫不及待地跑向卧在床榻上的恒飖。
她凝視着他,眼淚漣漣,止不住抽抽噎噎,“你可算是醒了。我以為...我以為你再也醒不來了。”未言幾語,便已是淚不成聲。
恒飖瞧見她哭得這般苦楚的模樣,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淚痕,張開蒼白的嘴唇,嗫嚅道,“我不是尚未死嗎?若我真是去了,那你還不得哭出幾條河來啊!不過,你能為我哭,我就是死了,心中也是很歡喜的。”
鄢然并未理他的打趣,只是覺着,他還能活着,還能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還能這樣的同自己講話 ,這就是好的。情緒猛地都湧了上來,她來不及多想,就抱住了恒飖,将自己的頭埋置于他的脖頸上,輕輕地緩緩地開口,“幸虧...幸虧,你還能活着。幸虧,我将你救活了。”聲音軟綿綿的,如天間偶爾漂浮的幾朵雲絮。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時間倒流
我一定會選擇全文存稿再發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