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變

戌時,渡頭。

兩個漢子正窩在暗處小聲說話。

“哥,他們真會來嗎?別說話不算數啊,咱們都把船弄來了……”

“肯定來!他們不是附近的人,着急回家呢。”

“确定安全嗎?別再騙了咱們……”

“都跟我壓價了,不可能是騙人釣魚,就是行客!”

……

這邊崔俣一行人已緩緩走來。兩個漢子聲音并不大,他們都聽到了。

客棧住小兩天,範靈修終于換洗穿回自己那身華麗風的衣服,整個人顯的自信多了,細眉一挑,聲音裏滿是得意:“還真和崔六說的一樣,人家怕咱們不來呢!”

“低聲些,別被聽到了!”謝叢提醒着範靈修。他不知道怎麽突然間,崔俣就找到了船家願意載他們行水路,但這并不影響他對崔俣的佩服,也不希望任何意外壞了事。

“沒事,”崔俣抱着小老虎,微笑道,“還遠着呢。”

……

兩拔人走到近前,膛紅臉的船夫跳出來,甕聲甕氣:“你們要去的地方遠,我一個人怕氣力不繼,就叫了弟弟一起。”

崔俣看着船夫身邊的中年漢子,這兩兄弟,年歲應是差的不多。“無妨,只要能送我們往長安。”

範靈修抻着脖子往遠處望:“船呢?”

“銀子呢?”船夫則急聲問,沒見着錢,他才不随便出船!

月華如練,漫漫傾灑,二撥人氣氛卻沒那麽浪漫。

“嘿你這做生意的,我們這都是有身份的人,還能短了你的船資不成!”範靈修眼睛一立,不高興了。

崔俣則拍了拍範靈修,把準備好的荷包遞過去:“這是一半,剩下的到地方給。”

“這位公子是明白人……”船夫把荷包拿到手,小心扒開點了點銀子,立刻高興了,意識到剛剛不太友好,點頭哈腰的沖幾位行禮,“小的和弟弟都是粗人,貴人千萬別介意,咱們人雖粗,技術不粗,一定平平安安給您送到喽!”

弟弟也趕緊讨好:“要不是家裏老娘病了急着用錢,我哥也不會這麽急,幾位多包涵……”

範靈修擺着少爺架子給兩人緊了緊弦,兩人姿态更為恭敬,甚至跪下給幾人磕了頭,才鑽進蘆葦叢。不知道他們怎麽藏的船,距離這麽近,崔俣一行人誰都沒看到,直到二人輕巧使力,水波微晃,搖碎月光,一條烏蓬小船從水中滑出……幾人才得見。

說是小船,真是一點不為過。船長九尺,寬三尺,低篷三扇,篷內置草席,可坐可卧,就是太矮,不能站立。空間太小,兩人對坐都不顯寬敞,何況他們一行五人,再加上兩個船夫……

“這能坐得下嗎!”範靈修跳腳,“你們該不是故意騙我們銀子的吧!”

船夫腰又弓了兩分,面上全是忐忑讨好:“小的們哪敢啊!最近江上不太平,您幾位也知道,我們兄弟能弄到這樣的船,已經費了大力氣……幾位都是貴人,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就當賞月了……”

“說的好聽,誰賞月還能賞一整晚不成!還是你們一兩個時辰就能到長安!”

船夫差點又跪下:“真不是小的們不上心,您要不信四外打聽打聽,現在真沒有人敢做生意,也真沒人能找到這樣的船啊!”

船夫弟弟也巴巴看着幾人,眼睛裏充滿乞求。

竟是害怕他們就此改主意,不走了。

“的确擠了些……”崔俣此話一出,船夫兄弟神情更加焦急,不過在他們再次陳情之前,崔俣話鋒一轉,“可誰叫咱們急呢?忍一忍罷。”

謝叢跟着點頭:“只要能回家,我怎麽樣都行的。”

範靈修也不是故意搞事,就是想為難下這船夫兄弟,畢竟先頭這二人表現不好,不壓一壓再起心思訛人。“既然你們都答應了,少爺也只有忍一忍……不過,要是侍候不好,到時可別想拿賞錢!”

船夫兄弟立刻點頭如啄米,盡管範靈修眼神兇猛語氣不善,二人也一點沒生氣,因為少爺暗示了,伺候好有格外賞錢!

兩兄弟把篷中坐席用袖子擦了一遍,肅立船頭,姿态卑謙的請幾人上船,見藍橋拎着幾大包行李包袱,還想伸手幫忙,藍橋沒讓,瞪了他們一眼,瘦小胳膊穩穩的挂着幾個大包袱,親自安置落坐。

兩兄弟也沒敢介意,見幾人坐好,謹慎的看了看四周,開始搖橹行船。

因是避人夜行,船不敢走太中間的位置,往靠着近岸,水草樹木掩映的地方走,好在水夠深,船離岸再近也不會擱淺。船夫搖橹快而無聲,船行很快,水面激起小小波紋,轉而抹平,水過無痕。

篷內四人,楊暄挨着崔俣坐一邊,範靈修和謝叢坐對面,藍橋抱着小老虎,守着包袱,坐在篷邊,隔開兩個大腳板船夫。

小老虎“喵喵”的委屈叫,好像不太想被藍橋抱,可它又窩着不動,崔俣不知道它是想找自己還是楊暄。

楊暄起初不太喜歡小老虎,後來總拎着它玩,這兩天又不再理它……好像從給過自己解藥後,楊暄就再沒碰過小老虎一次。

是生氣了?崔俣目光頗為戲谑的看了楊暄一眼,這熊孩子氣性還挺大。

初初上路,船內外無人說話,四野安靜寧谧,只有淺淺水波聲輕響。

月色皎皎,銀輝揮灑,茫茫如霜,好像給萬物穿上了件朦胧外袍,連古怪粗糙的黑石,都變的好看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崔俣目光從月亮上移開,不小心掃到楊暄,發現楊暄正看着江水出神,眸底墨色滔滔,不知在想什麽……也許,他心情不好,并不只因為氣小老虎?

“今兒個月色不錯,看着心曠神怡,可總呆坐着賞,也是無趣,船夫,來說點小道消息解個悶如何?”範靈修靠着船壁,聲音懶洋洋。

行過渡頭容易被發現的危險段,船夫不再提心吊膽,聲音也高了些:“咱們這些行船的知道啥,平日裏聽的東西烏七八糟,怕是污了少爺們的耳朵。”

“不怕不怕,少爺最喜歡聽亂七八糟的!”範靈修登時來了興致,“你盡管說!”

“嘿嘿……”船夫笑聲在夜裏更顯粗嘎。想着船上少爺們都年輕,正是好奇的年紀,又沒有女眷,為了讨好客人得到更多賞錢,他回憶往日聽到的事,盡量挑新鮮刺激的,繪聲繪色的說了起來。

比如從這裏往西二百裏,有水怪,頭扁齒利,嘴長六尺,能弄水,慣喜興風作浪,過往船只必須留下祭品,否則定會喪命魚腹……

比如從這裏往東二百裏,是紅鯉幫地盤,紅鯉幫跟別的河幫不同,頭兒是個寡婦,白膚檀口,烏發柳腰。一個婦人能轄管那麽大片水域,有人說她本事大,憑實力掌一方水事號令數百漢子,也有人說她其實是‘那方面’本事大,憑床上手段號令漢子,連青鯨幫四海幫兩幫幫主也跟她有不清不楚的關系,更有人親眼看到過,紅綢花舫,薄紗輕舞,夜明珠下,花釵撞瓷枕,鴛鴦翻紅浪……

比如一二三四五個鬼故事……

聽得範靈修兩眼放光,時不時叫好,跟聽說書捧場似的,就差扔銀子大喊:再來一個!

直把船夫把肚子裏存貨倒完。

“沒了?這就沒了?”範靈修很是不滿,“這偌大的渡頭,赤浪幫也管過不少年了,怎麽可能就這麽點事?”

船夫說的口幹舌燥,心內叫苦。他只是個行腳船夫,連幫裏最普通的幫衆都搭不上話,事再多,能輪到他聽見?就這些,都是他幾年聽到的東西了!

路怎麽就這麽長……船夫行船二十餘年,第一次覺得這活計不好幹,價錢是不是談低了?

“算了,少爺我大度,也不為難你了,你再說說最近的事吧,赤浪幫怎麽回事?這河幫打架,有規矩沒有?”

船夫身子一僵,差點栽進河裏,聽到第一句,他還以為少爺真不為難了,結果……還是讓他說,都不帶讓歇着的!

見範靈修把船夫折騰的不輕,崔俣和謝叢對視一眼,心內暗笑,這範少爺可真是不好招惹,太鬼了!

船夫無法,只得絞盡腦汁想,想到了繼續說。沒辦法,誰叫他想要賞錢呢!

“要說咱赤浪幫,管這片水域這麽多年,從來沒出過岔子,突然這麽一出,真是誰也沒想到。最近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啊,連天大雨,河水暴漲,泥暴頻發,好多地方都遭災了,小的聽人說,從峽縣往西,青華山南邊,全部遭了殃,往哪都走不了,都得行水路,可赤浪幫偏偏有事,上頭沒人發話,下面不敢行船,好多人都抻長了脖子等呢……”

範良修翻了個白眼:“誰要聽這個,來點好玩的!”

船夫一噎,咽了口唾沫,接着說:“河幫的規矩啊,說起來是不老少,比如‘水上事,水上畢’,有恩有仇,都在水上,不波及家小。要是在水上犯了事,跑的快,上了岸,就不能再追殺,但要再敢下水就……嘿嘿。”

“還有,起船的時候要是東方遇浪,隐有霧茫,就是不詳之兆,必須落錨停船停一天。”

……

船夫說了一堆,範靈修還是沒放過他:“還有嗎?”

“呃……小的想想,啊,有一條,如果夜起長燈——”船夫被範靈修逼的話語不停,腦子連着轉,說到這卻突的一停,雙目遠望,倏的瞪圓。

範靈修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沒說話,就催:“夜起長燈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過了好一會兒,船夫才回:“我忘了,大概也是不吉利?”

他的聲音粗嘎暗啞,好像和之前一樣,又好像……更沉了。

此時夜風拂過,水汽撲面,淡淡寒涼帶着微腥氣息,侵入鼻間,直沖心頭。

崔俣眉頭微緊,問那船夫:“咱們到長安,還需行多久?”

船夫聲音微甕:“看水勢,順利就快,不順利就慢。”

沒有敬語,不再過于卑謙……

他的感覺沒有錯,這船夫定是突然轉了主意,不想像約定中送他們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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