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王山長其人

範靈修這日正好在茶樓辦事。

範家産業衆多,各行各業都有,幾乎鋪滿整個長安城。做為正在被親爹逼着歷練的繼承人,範靈修每天都很忙,很多事在家裏不方便,城裏各處蹿又累,幹脆就指定了這家處在城中心,交通方便往哪都不遠的地方會客,這些天經常過來,一坐就是一天,大部分不需要看現場的事,他都在這裏談。

正忙的腳打後腳勺,聽到下人來報,一位姓崔的公子問他在不在。

“姓崔?”範靈修細長眼睛倏的睜大,“生臉,卻知道這是咱家茶樓,問我在不在?”

下人一臉心有餘悸:“是,頭回來的客人,聽口音不像本地的,進門就問少爺您在不在,說話很溫柔,坐着輪椅,身後還有個年輕後生推着……那後生眼神很兇,輪椅上客人長的太好看小的沒忍住多看了兩眼,那後生像要把小的生吞活剝似的,太吓人了!”說着說着不知道腦補了什麽,眼睛裏全是驚駭,“少爺,這兩位不是過來尋仇的吧!”

“瞎想什麽呢!那是少爺的朋友!”範靈修随手把帳本把來人臉上一拍,“該!叫你忘了規矩,一勁往客人臉上掃!”

下人哭喪着臉,十分委屈:“實不怪小的,那位公子長的實在……實在好看啊……”

範靈修沒理他,颠颠的跑到鏡子前整理儀容,還順手捋了捋油光水滑的頭發,确定沒一絲不妥,立刻擡腳往外蹿:“少爺要會客,沒大事不準過來打擾!”

“可是少……”下人話還沒說完,房門已經拍在牆上又彈回去,範靈修身影已經風一樣的消失了。

……

二樓雅間景致不錯,靠窗臨街,随意望出去,便是怡人秋景,和人來人往充滿煙火氣的大街。當聲音悠遠,視野開闊時,人們總能感受出別樣美感,似近又遠,飄渺無形,仿佛觸碰到塵封的記憶,仿佛預見到未來的美好,某一瞬的心情,溫暖的想讓人舒服嘆息。

楊暄看着崔俣唇角淺淺笑意,今日第無次數伸手幫他理了理鬓邊發絲,這樣才對嘛。

好看的兔子就應該這樣安靜的滿足着,笑着,讓他也跟着心曠神怡。

範靈修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崔俣坐在輪椅上,安靜微笑,側顏如玉,美好的像畫一樣。站在他身側的少年目光專注的看着他,輕輕幫他整理鬓角發絲——盡管崔俣光滑如緞的頭發一根沒亂。

初秋陽光極為燦爛,給二人渡上一層金邊,似乎還帶了炎夏遺留而來的溫度,沒來由的,讓這氣氛變的有些火熱。

恍惚中,範靈修覺得,沙三的眼神似乎不僅專注,好像還有幾分熱烈?

“範靈修。”

察覺到有人進來,崔俣适時轉身,微笑着和範靈修打招呼:“未曾相約,冒昧而來,是否打擾範兄了?”

哪怕早熟悉了崔俣的臉,這麽突然對上還是太過驚豔,範靈修沒出息的怔了怔,才掩飾性的假咳兩聲,潇灑揮袖:“少爺是誰,厲害着呢,再忙處理起來是一眨眼的事,怎麽會打擾?咱們這過命的交情,還約什麽約,你随時來,少爺随時舉雙手雙腳歡迎!”

一邊說話,範靈修一邊走到桌前,皺眉叫人:“這茶怎麽待客?把少爺房裏的金駿眉拿出來,再讓劉師傅做幾樣小點端過來!”

說完見下人一頭霧水的委屈,立刻吩咐:“這兩位是少爺好友,貴客,以後再來,全部比照此标準,懂了嗎?”

下人點頭如啄米,被崔俣笑容晃的滿腦子漿糊,腳步發飄的出去了。

“今兒個怎麽想起找我玩?是不是謝家住不慣?”範靈修偏回頭,眼珠子轉着,見縫插針的慫恿,“我早說了,謝家規矩大,住着拘束,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就搬到我家怎麽樣?我家可是……”

“我們只是出外逛,走累了碰巧到這裏。”楊暄目光斜斜掃向範靈修,随時随地都試圖把崔俣拐回家住,這人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崔俣亦微笑:“謝家很好,我與沙三只是悶了出來看看。謝叢要知道你随時随地不遺餘力挖他牆角,一定會跟你急。”

見崔俣推了,楊暄才目光收回,十分滿意。

範靈修某一瞬間微妙的察覺到一股不滿敵意,轉瞬即逝,快到他以為是錯覺。他看看崔俣,再看看楊暄,确定沒什麽不對,方又笑了:“那書呆子擡杠能擡得過我?看我不欺負他。”

店裏夥計手腳麻利的上了茶點,範靈修話題還在謝叢身上未去:“他說想請我去他家秋宴,我都沒答應呢。”

崔俣伸手端茶盞,随口問道:“為什麽不答應?”

不想茶盞被楊暄拎走。崔俣偏頭看楊暄,一臉不解。

“他家秋宴是什麽規格,我這樣的商家去幹什麽,找瞧不起麽?”範靈修自嘲的笑了一聲。

見楊暄拎走崔俣的茶盞,将早早晾在窗邊自己的端來,放在崔俣手心,說了句“燙”,範靈修眉眼微挑,面上一派意味深長:“先前謝書呆跟我說沙三伺候人本事見長,我還不信,現在看真是……啧啧。”

崔俣動作微頓。

楊暄卻一臉平靜,甚至微微牽起嘴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羨慕?可惜你爹娘沒給你生一張好臉。”

崔俣:……

範靈修卻頗有同感,哈哈大笑:“說的對!崔六這樣的,值的任何人跪舔奉上忠心啊!”

楊暄又不高興了,任何人跪舔?跪……舔……他犀利目光落到崔俣身上,必須得看好這只好看兔子!

崔俣不理解這兩位的腦回路,索性不再想了,直奔主題,和範靈修打聽王複其人:“我認識的朋友不多,只你最博聞廣記,遂過來取取經。”

這小小馬屁拍的範靈修相當舒服,根本不問崔俣為什麽問王複,直接打了雞血似的撸袖子:“那是!若論八卦消息,誰也沒少爺厲害!崔六你想知道這人哪方面,少爺沒有說不出的!”

又一個被崔俣糊弄的傻蛋。

楊暄翻了個白眼。

“什麽都行,對這個人很好奇,你能想到的,都可以說一點。”崔俣指尖撐着下巴,慢慢啜着茶,笑顏融在窗外秋景裏,就是一幅畫。

範靈修眨眨眼,嘿嘿笑了兩聲回神,才脆聲說起來。

世家多人才,琅琊王氏尤甚,出了很多驚才絕豔之輩,這王複,就是其中之一。

正如謝延所言,王複自小就展現出驚人天賦,會走路就捧着本書看了,這個習慣從三歲開始,一直保持到現在。他的生活中仿佛只有書,其它一切毫不重要,他甚至沒有娶妻生子,連到白馬書院,起初也是因為這個地方傳自前朝,藏書頗豐。

王複年輕時除好讀書外,還好與人品評清談,嘴皮子很厲害,除此之外就是著書批注,教育弟子。從先生到山長,王複初心始終不變,各圈子裏留下不少美談……

而且他很有原則,只愛書,愛知識,不願涉政。當今聖上曾數次請他入朝觀政,他都沒答應,請其教導越王,他也不應,連貴妃親拜相請,他都敢直接拒絕。

範靈修說到這裏無不嘆息點評:“得虧他有個好出身,若非琅琊王氏這座大山護着,他不可能活的這麽自在。”

他邊回想邊說,王複性格并非一直像現在這樣,不悲不喜不怒不樂像塊石頭,他以前待人溫和,遇事從容,看到喜歡的也會贊,高興的也會笑,不開心也會生氣,這樣的大變,算着……是五年前開始的。

“五年前……出了什麽事?”崔俣指尖下意識輕敲桌面,眉心微蹙。

“這倒不知道,”範靈修仿佛也覺得很奇怪,“從未聽說過半點相關消息。”

崔俣視線微微下移,落在茶盞之上,袅袅白煙迷蒙,掩住眸底思緒。

“不過我倒是知道一件事。”範靈修突然輕拍桌面,兩眼睜大,好像想起了什麽。

“什麽事?”

“五年前冬日,王山長轉變前昔,發了好大一場脾氣,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範靈修形容了下王複那場怒氣,不知道從何而起,哪個點戳到他,他氣的特別厲害,都快過年了,獨自住在白馬書院的山上,不吃不喝,也不下山。眼看着大雪封山,下人們擔心,想喚他出房門,他直接動手把人推走,還砸了一屋子東西。

這對于世家出身,性命溫和一面頗多的山長王複來說,非常難見,把一衆人吓的不輕。

“我要說的,卻是其後某日……”範靈修壓低了聲音。

隆冬時節,正是商家各種年底盤點結算的時候,範靈修将将十一,還是個孩子,卻已經被他爹拎着耳朵大力培養了。遠處不消說,肯定不行,但是長安周邊,他爹沒放過他,拎着他走了一圈。

那段日子,盤帳,結算,給各種關系脈絡過年禮,樣樣都是事,忙的團團轉,一不小心,就忘了時間,撞上連天大雪。父子倆沒辦法,只得帶着近身随從,在深山廟裏借住幾日。

就在這裏,沒事貪玩四處跑的熊孩子碰到了王複。

“那時大師們剛做完晚課,有一間禪房亮着燈,是早前大人們叮囑不能接近的地方。我好奇嘛,當時四周又沒別人,我就悄悄過去看了一眼。”

範靈修修長眉毛高高揚起,聲音神神秘秘:“我看到了一個頭上有九個戒疤,耳垂特別長的老和尚。老和尚閉着眼睛敲着木魚,王山長跪在他身側的禪墊上,表情……怎麽說,我形容不上來,就好像特別特別空,什麽都看不到似的。”

“老和尚念了幾段經,大多我不記得,只記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還說什麽‘紅塵多難,莫過執着,人有生死,燈有明滅……’,氣氛特別特別沉。”

崔俣眸色微轉:“是誰死了麽?”

“我也納悶啊,”範靈修攤手,“可當時各方消息都很透明,并沒有誰死,王複的家人朋友,連近身下人都好好的,活蹦亂跳。後來人們大多傳言,王複之轉變,是讀書讀迷怔了。”

崔俣搖頭,不可能。王複一定是遇到了什麽特別打擊他的事,這件事甚至稍稍動搖了他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所以才有此轉變。

他心有所感,只要找到這個點,這個考驗他一定能過!

“那什麽,我這些話,可從沒與外人提過,崔六你可得給我保密啊。”範靈修巴巴看着崔俣,視線又若有似無的瞟了瞟楊暄。

崔俣微笑道:“自然。”

楊暄則回了一個兇巴巴的眼神:竟敢懷疑他的操守?

範靈修裝糊塗,嘿嘿的陪笑。

一個瞬間,崔俣心中已經轉過無數個主意:“範兄在長安長大,對王山長收過的弟子可熟悉?尤其是一些略有名氣,才華橫溢的?”

“當然,但凡有點名氣的,我都知道!比如說費延,劉時,李得風……”範靈修掰着手指頭,一個個如數家珍。

崔俣心內默默記着。

能影響王複的人,除了家人,大概就是曾經教過的弟子了。他轉變那麽大,周邊家人,朋友,甚至下人都沒有異樣,會不會是哪個學生?

學生長大後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的理解要實現,并非時時跟着師父,一時間聯想不到一塊,打聽不到消息很正常。

如果王複真是因為這個理由轉變,那麽這個弟子一定也不同尋常,不管哪方面引王複惦記,此子定不是庸才。

……

範靈修把肚子裏的貨倒完,整整灌了兩杯水,才長出一口氣:“你要想了解王山長更多,可以找間說書館子,好多故事呢!”

“好多故事?”崔俣忍不住輕笑,看來王山長在民間聲望甚高。

“是啊,”範靈修托着下巴,漫長漫長的嘆了口氣,“說起這個我就發愁,崔六你不知道,這位王山長著的書賣的有多好,只要他寫的,不,別說寫,只要他有過批注,出來立刻瘋搶啊!我家頭年沒看好市場,印了一批書,現在還在庫房呆着呢,不知道猴年馬月能賣出去!”

“總會賣出去的,少年,努力吧。”崔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那今日就到此,我與沙三告辭了?”

範靈修立刻翻手拉住崔俣胳膊,皺着眉眼:“這怎麽行!你倆好不容易找我一趟,怎麽能連頓飯都不吃?不能走,誰都別走,一會兒我帶你們吃好吃的!”

“你确定?”崔俣偏頭,下巴遙遙一指,指向窗外某面色焦急,在他們門外不停轉來轉去的中年漢子,“他可是一盞茶前就來了,不去處理麽?”

範靈修撇撇嘴,輕啧一聲,滿是不愉。

這雅間臨街,卻不只臨街一扇窗子,內側靠近門外樓梯附近也有小窗。因天氣不冷不熱正好,他們又沒說什麽機密之事,就沒把小窗關上,誰知竟遇到下人找來!

這人也是沒眼色人,他已經吩咐沒大事不許打擾,還盡量裝做看不到了,這人也不知道走,一勁戳在那,這下倒好,給崔俣看到了!崔俣那聰明勁,恨不得長顆七竅玲珑心,怎麽會瞧不出來?

“好了,別別扭,先去處理事,咱們時間還多,改天再約吃飯。”崔俣溫聲勸範靈修。

範靈修最不喜歡不确定的‘改天’,順口道:“那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

崔俣想了想反正沒事,笑着應道:“好啊。”

楊暄力道非常猛的扯下範靈修拽着崔俣的手,目光幽暗:“明晚見。”

範靈修摸了摸生疼的爪子,眉梢高高挑起,看看崔俣,再看看楊暄,慢慢的,一臉意味深長:“那……我就不送了?沙三好好照顧崔六呀。”

“不用。”這是崔俣說的。

“要你操心。”這是楊暄。

當然,做為主人,範靈修還是把人送下了樓的。遠遠看着二人走遠,身影似乎融在一處,範靈修唇角勾起,‘噗’的一聲沒憋住,笑的張牙舞爪花枝招展。

跑堂的被他吓一跳,嗖一聲蹿後兩步,顫聲喚:“少……少爺?”這是吃錯東西了,還是抽羊癫風?

範靈修回過頭時,已經揉好臉收了笑,表情嚴肅精明犀利一如既往:“出什麽事了?”

剛剛是錯覺?跑堂拍拍心有餘悸的胸口,指着一邊:“好像是……糧店出事了。”

……

崔俣和楊暄回到謝家後,并沒有四處打探有關王複的消息,只帶着之前謝聞的承諾,請見謝府收藏的歷年邸報。

謝家有專門收藏放置邸報的廂房,一排五大敞間,其中兩間已塞的滿滿,空餘地方不大,只中間一張案幾,艱難得容兩人對坐。

崔俣與楊暄也不在意,給燭火套上罩子,慢慢看了起來。自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消失,到彎月初起,月上中天……一直沒出來。

燭光在眸底跳躍,字跡在指尖沉浮,月光一點點移進窗槅,又一點點移遠,房間內安靜無比,仿佛只能聽到紙張輕碰,和對坐彼此的呼吸聲。

手邊邸報一打打增加,崔俣眼睛也越來越亮,他知道了!

這個約定,他一定能贏!

可聰明的人,總不滿足于一石一鳥,有順便的事可以做成!

崔俣指尖輕撚,目光閃動,傾刻間,就有了主意。

……

第二日,申時末刻。

範靈修在約定之地等待崔俣楊暄前來,遠遠看到二人影子,就跑到門口迎接:“哈哈終于來啦!今兒個我保證沒不長眼的過來煩,咱們可以放開肚子大吃大喝,一醉方休!”

楊暄斜了他一眼,目光裏好像挾了刀片,刮的人頭皮疼:“崔俣傷沒好,不喝酒。”

範靈修:……

他正牙酸的郁悶,就聽崔俣給他帶來一個大驚喜。

崔俣眉眼彎彎,笑容謙雅,公子如玉,說了句好像與谪仙氣質不怎麽合,卻相當讓他雞血的話:“範兄,想不想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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