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收徒

夕陽餘輝掠過西窗,洋洋灑灑肆無忌憚的鋪了一室一地,給房間內所有人披了一身淺色金芒,連地上碎瓷都閃閃有光,看起來竟也十分美麗。

當然,也只是看起來。

坐在滿地碎瓷片裏聊天并不是個好體驗,需得随時注意別踩到別碰到,哪怕情緒再激動,都得繃住了別亂動,否則擦一下劃一下可不是鬧着玩的。如果不小心,力度使岔了,一腳上去不由自主跟着碰瓷滑行,踉跄掙紮,甚至被迫劈個叉都算小事,要是一頭紮下去,以臉迎地……可就悲劇了。

王山長被哄的心裏暖融融時,方才察覺這件事,老臉一紅,清咳兩聲,擡手喚老管家收拾。

老管家比較貼心,并不馬上帶人進來亂糟糟的收拾,而是直接把幾人請到偏廳就坐,換上新茶,置上小點,末了還不忘笑吟吟的請示主子:“老爺,天色不早,下山時久,老奴這就帶人準備晚飯?”

王複成功接收到老管家‘快點留客吃飯’的暗示,正好與崔俣聊的開心,很多話還沒說完,當下立刻點頭:“嗯,讓後廚精心,老夫要與兩位小友小酌幾杯。”說完想起什麽,又加了一句,“小友年紀小,正是胃口好的時候,別總上那些平日給老夫的不鹹不淡的菜。”

“是。”老管家躬身。

王複卻仿佛還不夠,好不容易興起,想做個照顧後輩的家長,轉頭問崔俣楊暄:“你倆可有忌口?五味中最好哪種?口感喜歡脆的硬的嫩的還是滑的?”

崔俣楊暄對視一眼,他們好像……還沒答應留下吃飯?

“嗯少年人應該多嘗試,哪樣都來點好了。餅,湯,肉,骨頭,幹碟點心,脆爽滑勁各種口感都要……”見他倆不答,王複直替他們做了決定,認真囑咐老管家,之後看了看外面天色,捋着胡子,“客房也備下,兩位小友今晚就不走了。還有,給這小貓弄點吃的。”

說到這裏,王老山長發愁了,糾結着兩道長眉:“貓吃什麽?耗子?”

崔俣:……

楊暄:“少鹽的肉湯,若是不麻煩,蛋黃,魚肉,雞肝稍稍來一點即可。”羊奶就算了,王山長這院子不大,養不了羊,再說——他斜了眼小老虎,這小東西也該斷奶了。

小老虎還沒意識到即将迎來的巨大危機,被撸毛撸的那叫一個爽,粘粘膩膩的“喵嗷喵嗷”撒嬌,看都沒看面黑的副主人一眼。

……

自王老山長緩過勁來之後,崔俣就有意識的引導氣氛,讓楊暄加入交談。

楊暄目前吃虧就吃虧在年紀太輕,青春期,老想犯熊使蠻沖動,其實腦子很好使。崔俣試過,楊暄應該讀過不少書,但苦于無名師系統教育梳理,很多地方并不能融會貫通。但這也只是差臨門一腳而已,一旦點通,他的領悟将會相當可怕。

論武,楊暄當然是無敵的。也不知道之前生活在哪裏,比起學問策書,治國治人方法,他的武力,以及在軍事上的眼光韬略,簡直是數倍甚至數十倍的超出。

崔俣自己讀書不少,但教人不行,頂多是親身示範些厚黑之道,讓楊暄看着自己琢磨。

好在調教幾輪過後,楊暄很聽他的話,懂的他每一個暗示動作,說話時機。應該也是知道他是真心為他好,每每見他表現,都眸閃光芒,定也是有所收獲。

少年人可在大危機下被迫成長,也可如此細水長流的積累,将來華麗轉身。崔俣很是欣慰,他是真舍不得楊暄受大苦。

每個少年身上都不缺銳氣,武力值強大的楊暄自然也不少,又因出身及經歷,他的一些觀點很有些劍走偏鋒,犀利非常。

王山長很感興趣,不緊不慢的跟他辯了起來。老山長什麽水平,那是打兩歲起手不釋卷積累下的,楊暄豈是對手?可楊暄說不過王山長,聽其怒罵,有時認可,有時凝眉思考,再提出新的問題繼續辯。

他不會惱羞成怒,也不會覺得丢面子沒臉退卻,相反越挫越勇,再開口時言辭更加犀利,問答更加刁鑽。

老山長捋着胡子,眼底放精光,下手更狠,好像特別想折磨這熊孩子……

崔俣抱着小老虎,靜聲聽着,偶爾微笑插兩句話,比起那兩位劍拔弩張的氣勢,氣氛可謂靜好。

這二人一聊,就聊到了席間。

世家席面,不管菜式菜色,還是擺盤配襯,都相當講究,那叫一個色香味俱全,精致的讓你都不忍心動,看的崔俣嘆為觀止。

王山長卻沒半點顯擺的樣子,好像這只是他吃的最平常不過的一頓飯,只顧吹着胡子拍着桌子對楊暄瞪眼:“你小子別說那些沒用的,就說這回,崔小友此局,若你是老夫,如何自解?”

楊暄劍眉如墨,狹長雙眸中透出些許笑意:“很簡單,您老多去點評些別人的書不就好了?”

王山長一愣。

“您學識名望得天下敬仰,素喜教書育人,這種事往常也做慣了,若非五年前突然改變,學子們無處求教,崔俣範靈修也鑽不了空子。”楊暄指尖指向白馬書院的方向,“您只須往那裏走一走,都不用兩天,随口點撥幾個學生,提幾本好書……一切可解。”

還真是這個理!

會瘋搶,是因為稀缺,因為市面上沒有,如果白馬書院有一大堆,風聲放出去,想求教導求好書的直接往這來了,誰還會去買範家鋪子的書!

可他怎麽就沒想到呢?只顧着生氣了!

王山長氣的眉毛飛起,瞪了瞪楊暄,又瞪崔俣。

末了還是不能釋懷,繼續出難題:“那老夫要是不想這麽做呢?老夫不想指點學生,也不想被賴皮訛上,怎麽辦?”

“那您需要重視護院的重要性。”楊暄也不急,學崔俣的樣子淡淡笑着,眼梢微微上揚,聲音緩平,“您出身琅琊王氏,名滿天下,如若擺出強硬姿态明示,怕是沒有太多人敢冒着大風險得罪您。”

可惜他雖相貌同樣不俗,氣質卻偏冷硬銳利,這樣姿态一擺,更像熊孩子了,特別令人手癢!

王山長胡子翹起老高:“老夫平時低調還錯了不成!”

楊暄但笑不語。

他還适時看了眼崔俣,狹長眼眸裏似有深意,神采飛揚。

崔俣頓了頓,回以微笑。他的熊孩子真的很聰明啊。

王山長最後給氣笑了,指指他,再指指崔俣:“一個兩個鬼精鬼精,老夫是收拾不了你們了!”

崔俣笑:“那是您疼晚輩們。”

王山長:……“你倆小無賴,老夫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哼!”

正逢廚下上新菜,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動。王山長眼色示意下人給二人好生布菜,也放開手腳,顧自吃了起來。

王山長雖說和崔俣楊暄小酌,但他并不特別嗜酒,年紀大了也得注意養生,飲的并不多。崔俣大病未愈,也是不宜多飲,淺淺兩口,嘗了味,也盡了禮數,正合适。

楊暄……楊暄其實是很能喝一些酒的,別看他年紀小,戰場上拼殺過後,常以酒慰懷,雖開始飲酒時日不長,卻已酒量不錯。不過他大約能猜到,崔俣肯定認為他年紀尚輕,多飽無益身體,所以哪怕心癢癢了一下,也立刻忽略,陪了幾口就算,并未多飲。

一頓飯吃的可謂賓主盡歡。

唯有小老虎感覺略不完美。

蛋黃黃很好,魚肉肉很好,肉湯湯也好喝,但為什麽沒有羊奶!

……

吃飽喝足,王山長想起一事,問崔俣:“那日你與謝老頭做賭,老頭應你一個人情,也替老夫應了一個……”經過今日,他已把崔俣當成可心小輩來看,提起此事沒一點不開心,笑眯眯的,一副老爺爺逗孫子的滿足模樣,“說說看,想要老夫給你什麽?”

話頭到這裏,崔俣神色立刻鄭重了起來,起身行禮:“那日之事,是晚輩無禮,您可不必放在心上。”

“老夫難道還跟你一個小輩較真兒?”王山長板起臉,“即答應了,自然作數,說!你必須說,要老夫給點什麽!”

“即如此……”崔俣似乎有些為難,左想右想想了半晌,才猶猶豫豫手指指向楊暄,“晚輩的确沒什麽想要的,若您不嫌棄,收他做弟子如何?”

“他是前些日子大雨數天不停,泥瀑從生時,我于山前救下的,當時極為可憐,周身是傷,連臉都被劃出血道子,不知道是不是踏空自山上滾下……身邊無父母親人,後腦上也好大一個包,被大石撞的迷迷糊糊,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昏睡數日才醒……”

崔俣觑着王山長臉色:“至他醒來,晚輩與其聊天,知他念過書,偏生對于自己什麽記憶都沒有。這樣年紀,這樣才學,定是家裏精心教養着的,晚輩實在心憐,無奈晚輩自己還需讀書,實不會教人,遂……當然,這樣的學生說起來來歷不明,名聲大約不怎麽好,若您老不願意,也沒——”

“老夫收弟子向來只看人品德行資質,何時看過出身?”王山長立刻瞪眼拍桌子,“這弟子老夫要了!”

不等崔俣眼色過去,楊暄立刻走到王山長行大禮,口稱老師。

王複知自己略有些沖動了,不過方才相談良久,他大約探到些楊暄水平為人,心內其實也暗暗欣賞,而且收下這個,崔小子還跑得了麽?王複決定做的一點也不後悔,端端正正的受了楊暄的禮,唇角含笑:“好……好……”

察覺到自己笑的太開,王複又板起臉瞪崔俣:“弟子老夫是收了,束侑不準少!”

崔俣有點難以抑制自己的激動:“您老放心,四節八禮,日常孝敬,一樣不會少!”

“哼,”看着兩小子激動模樣,王複很是驕傲,“量力而為就是,老夫才不貪你們小娃娃的東西。”

王複興致上來,立刻就着當下,給楊暄上了一課,從古禮到如今,如何擇師,拜師,謝師,弟子要做到些什麽,為師者又要做到什麽,一條條一樣樣,規矩可多。弟子知道了,記在心裏,遇到別人來詢禮節才不虛。

至于師者……

王複相當豁達:“師者該做到什麽,老夫方才悉數講與你聽了,日後如果哪樣為師沒做到,你亦可提醒點明。”

楊暄:“是。”

楊暄眼睛很亮,崔俣也高興的不行。天下師者,若說王複名聲實力第二,就沒有第一的。當今聖上貴妃當初為越王請師,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可王複就是沒答應,如今倒便宜了他們……

這樣故意隐藏身份求教有點卑鄙,但為達到目的,他實無其它辦法……崔俣決定接下來好好經營這份關系,好大夫,好藥都找些來,常過來哄哄老人家開心,讓老人家保持身體健康,心情愉快。等真相藏不住那天,立刻帶着楊暄過來請罪,好好認錯,好好哄人……

王複其實是個很可愛的老爺子,性格單純執着,心中常懷信念理想,若非如此,往年喜歡的弟子類型也不會只有那一型。

如今接受楊暄,是否意味着他也放開心扉,試着改變……崔俣心內微轉,思緒不停。

說着說着,突然想起前事,王複長長嘆了口氣:“老夫那個弟子趙仲……”提起這個名字,王複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聲音都有些許不穩,“就那麽去了,身後留下雙胎兒女,至今将将十歲,妻改嫁,兒女由叔叔帶着,日子過的甚是愁苦。老夫心有愧憐,曾想将這對兒女接過來教,只是心灰意冷,便放下沒提。之後再打聽,趙家人不願意幼小晚輩出行……若老夫當時堅持收弟子,這倆孩子,如今都能照顧得到了。”

趙仲,便是五年前下獄,四年前獲判斬刑,引發王複心結的人。

崔俣與楊暄對視一眼:“您若想收,晚輩可以幫……”

“不了,”王複聲音蒼涼,“他們家族不安生,後宅争的厲害,人人都想拉攏倆小的,若非如此,孩子的叔叔也不至至今說不上親事。這樣還算好的,想拉攏就說明有價值,好歹會關心一些,待孩子長大點,有想法有出息了就順了,若老夫果真硬着脾氣把倆孩子抱來,對他們未必真的好。”

古代宗族親家族,比什麽都重要。

崔俣深深明白這個道理。“那晚輩替您去看看他們?”

“果真?”王複高興了,“他們家離長安倒不是很遠,往西南兩日路程的義城郡,可聽說過?”

太聽說過了!

崔俣嘴角含笑:“實不相瞞,我父放任義城,晚輩此行,便是過往尋父。”

王複一愣,顯然也沒想到這麽巧,先是高興,又又些發愁:“可他們家實在有點亂,你一個孩子……去替我看看就好,私底下照顧一二,千萬別被他家大人發現了。”

“您老放心。”崔俣笑眯眯,心中不由暗想,義城一行,少不得又要宅鬥一番了。不過他早有覺悟,對此并不介意,反正到時見了嫡母,總要幾來幾往過過手的,順手插一插趙家的事,也沒什麽不可以。

“趙仲的弟弟也胸有丘壑,學識不淺,趙仲拜師當時,若非他生病不能相随,恐怕老夫會收下他們兩個也說不定。”王複感嘆,“收下趙仲,趙家不會允許趙仲的親弟弟再跟着老夫,若老夫想要,恐怕他們會塞另一族中子弟過來,老夫才沒堅持。可惜啊……可惜。”

崔俣眼眸微轉,轉而笑了:“天下良才無數,哪能全部入您老人家的門,您可不要太貪心。”

王複瞪眼:“老夫這哪是貪心,老夫是惜才!”

“我瞧這孩子說的不錯,你這老頭子就是貪心!”随着一聲哈哈大笑,一道身影由遠及近,很快走進房間,指着王複鼻子就罵,“你個老匹夫,扣着我家客人做甚?”

正是謝延。

王複有些心虛,眼睛轉了轉:“是你家客人,就不許是我家的了?我偏要留倆小子在我這不準走,你待如何!”

“你這老頭可真是——”不要臉三個字沒說出來,畢竟在小輩面前,還是要留點面子。謝延索性不理他,偏頭笑眯眯看崔俣,“孩子,老夫聽說,這老頭發脾氣了?”

王複氣呼呼:“哪個嘴長這麽快!你這耳朵是順風耳麽!”

“也就是說……真的成了?”謝延捏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王複,好像十分新奇,“你這老頭真生氣了?”

王複瞪他:“真生氣了,又怎麽樣!”

“好啊!”謝延撫掌,“會生氣了好啊,會生氣就會笑,會笑會鬧了,你那臭脾氣就回來了,咱們玩起來才開心嘛!”

謝延是真高興,多年老友,他盼着對方一切都好。

王複也深知謝延嘻笑中埋着真心,顧自哼一聲,也不計較他笑話自己,指了指崔俣:“這孩子此番與你做賭,卻是贏了,老夫那一份人情已兌現,你的呢?”

謝延目光落到崔俣身上,滿是贊許:“小子不錯啊,這麽快讓王老頭拿你當自己人啦?”

崔俣似有羞澀,讨饒的拱手:“您取笑了。”

王複瞪眼:“快點!說正事呢,別瞎鬧!”

“我倒是不知道這孩子要什麽,”謝延看着崔俣,目光認真,“這樣,這人情你記着,随時随地可來讨,不管需要我做什麽,我都不會有二話。”

王複立刻看崔俣,雙目放光:“孩子快答應他!別看這老匹夫話說的輕,其實最重諾,應下的事沒有做不到的!”

崔俣只得趁着兩老高興,行禮應下:“是,晚輩但有所請,必不敢藏。”

“甚好!”王複撫掌。

謝延把事應了,話頭一轉:“其實今夜我來,除了看看你扣住我家客人幹什麽之外——”

王複白了他一眼。

他不為所動,看向崔俣與楊暄:“此次秋宴,老夫想請兩位小友相助。”

如此結果,崔俣早有預料,但真親耳聽到,驚喜還是很大,“您真的……”

楊暄也很意外,若助辦謝家秋宴,得到的不僅僅是名。

“我們都老了,此次秋宴,本就打算交與小輩主理,聞兒叢兒你們都認識,學識有,才能有,胸襟氣度皆不缺,少的就是經驗,若不幫忙找幾個好幫手,老夫實在放不下心……”

這事說來話長,謝延想了想,斷了話,也不客氣,打了個響指叫王複的老管家進來,一樣一樣提要求,什麽樣的水泡什麽樣的茶,要什麽樣的香熏,什麽樣的茶幾,什麽樣的小點,點單點的那叫一個不客氣。

王複狠狠瞪他。

世家的規矩向來精細繁瑣,王複雖在山上簡居,但各種應有的講究一樣不少,遂謝延的要求也不算故意苛責,無中生有。

老管家做事很麻利,帶着訓練有素的下人,沒一會兒就把茶室布置的典雅有度,幽靜美好,請四人過去。

此時天色已全暗,缺月升起,光華大綻,如水銀瀉地。

崔俣與楊暄并排端坐,捧着茶盞,聞着茶香,慢慢聽謝延說話。

連王複的表情,都不再玩笑打趣,沉靜嚴肅了下來。

謝延說了很多秋宴相關之事。他話說的淺,隐意卻很深。秋宴為什麽辦,有什麽目的,想達到什麽樣的效果,是不是真如人們所言,從未發生過任何意外……

崔俣垂眸聽着,慢慢的,品出很多之前沒想到的味道。

他還是想的太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老虎(憤怒掀桌拍爪):給虎大王上neinei!!不讓虎大王吃neinei的都是階級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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