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路途遙遠,天氣漸涼,越往北邊走,冷意就越來越徹骨。這種冷和流放島上的冷不一樣,北邊的冷是能把人凍得幹裂出血的。
多年前犬牙還在狼國時,冬天就經常凍得腦袋咕嚕嚕地響。晃一晃頭,感覺腦殼裏裝着個球,左右鼓膜來回撞。冷風一吹,刀割似的刮臉上,當時覺着沒多大事,回到屋裏了一看,還真刮出了裂口。
這樣的氣候讓瘟疫少,食物腐敗慢。記得年紀稍微小一點時,犬牙還去集市偷魚。魚也凍得硬邦邦的,和小夥伴一人一條當寶刀幹架。
所以來到南方之後,犬牙花了好些日子調整自己。南方的熱是一種極其濕悶的氣候,即便坐着什麽都不幹,後背還是嘩啦啦地流汗。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伏擊戰,打過之後他們躲在戰壕裏等援軍。死去的人就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天沒亮便開始散發臭味。那臭味鋪天蓋地,讓一些年輕的小士兵把黃疸水都吐出來了。
那也是犬牙第一次明白為什麽戰争之後多瘟疫,屍體一爛,又沒人處理,蟲子就把它裏裏外外攪得稀爛,動物吃,動物病。人再吃動物,人也跟着病。然後人再傳人——只消人口密度大的城市一遭殃,整個國家都會鬧起災禍。
在北方就少見這種情況,尤其是冬天。冬天雪一蓋,細菌的活性都降低了。繁殖得沒那麽快,也容易被動物或人的抗體打壓。等雪化了,屍體也就不剩什麽了。
犬牙覺着在北方的時候自己身體更好些,現在他連流放島的冷都有點扛不住。
多年不回去了,現在還真有點不适應。但他還是比黑羽強的,黑羽漂泊的年份太長,受虐待的時光也比犬牙久,他也未曾回到狼國的土地,而現在他已經把被子都裹上了,還時不時地發抖。
所以黑羽不是不怕冷,而是在流放島時他強逼着自己不怕。現在他知道犬牙不會胡來了,不自覺地也開始流露出真實的東西。
這一路上來黑羽也說了些話,說曾經領養自己的軍官,說後來被招募進火藥計劃的戰友,說那個和他年齡差不了多少,卻已經成為隊長的黑石。
先前說過,在黑羽五歲的那一年,他的雙親意外去世了。當時一名軍官找到了他,因自己和妻子沒有孩子,商量了一下,便領了黑羽,目的是作為“引子”。
這是當地的一種風俗,一般生不出孩子的夫妻就會領回一個孤兒,讓這個孩子在某種意味上“帶領”他們親生的孩子,讓孩子的魂找着路,順利地降生。
他在軍官家裏住了兩年,軍官的妻子果真生了個大胖小子。可黑羽的地位就變了,瞬間從兒子變成了寄人籬下的附庸,算是半養半幹活地待着。
等到他九歲的時候,他換了一家人。他被送到一個殘疾的女科學家膝下,住在狼國療養院附近。那個女科學家年紀已經很大了,對他也很好。他一直照顧她直到離世,算是最為平靜的一段光陰。
女科學家離世的那一年,黑羽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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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當天就有人找到了他,那人一身熟悉的軍服,身邊還帶着幾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孤兒。他們一起吃了幾頓好的,大約一個星期後,又被帶去另一個基地。
基地位于狼國的最西面,那一天,黑羽才第一次接觸火藥計劃。
對于一個沒有家,沒有親人,也沒有什麽朋友,還沒有成年的黑羽來說,身體健康是他唯一的優勢。他沒有理由拒絕招募,和其餘幾人一起在計劃書上摁了手印。
那些人後來都成了他的戰友,除了黑石。
黑石是在黑羽已經參與計劃後的第二年進來的,大概大黑羽兩三歲。他的背景黑羽一直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對這幫孤兒很好,好到常常偷偷跑出去買點好吃的,與這些不能随意出基地的同伴分享。
犬牙看得出黑羽是崇拜黑石的,那種崇拜就像自己小時候渴望有個父親或兄長一樣。
只不過犬牙抱着這念頭沒幾年,就徹底地打消了。他覺得有個兄長和父親,倒不如自己就是那個兄長和父親。有人保護着他,倒不如讓他有保護別人的能力,那他就有主動權了。
按阿金的話說就是老天本來不喜歡犬牙的,估計嫌犬牙長得醜,屬于一生出來恨不得掐死在搖籃裏的類型,所以讓他孤苦一人。但後來慢慢改變了看法,所以補償他,獎賞他,讓他的路走得越來越好,越來越順暢。
斷斷續續說了幾天,轉第三次車的時候,黑羽的話就明顯變少了。他冷,冷得嘴唇都凍得烏紫。
這時候北上的人不多,車廂裏空蕩蕩的。一個隔間裏只有黑羽和犬牙兩個,另外兩張鋪子還空着。
犬牙把被子全扯下來給黑羽裹上,又趁着停車下去買了點熱騰騰的紅薯和玉米。黑羽吃了之後好了一些,蜷着被子好歹勉強睡了一覺。
但睡到半夜時黑羽又醒了,他坐起來,又躺下來,還把隔壁床鋪的枕頭也扯過旁邊墊着,把整個單人床塞得滿滿當當,幾乎挪不動位置。
犬牙也被吵醒了,見着黑羽像裹在雪球裏的人一樣,忍不住道,“真那麽冷。”
“……還好,”黑羽說,“有得鋪就鋪了,反正沒人用。”
說着繼續往被窩裏縮了縮,只冒出一個半光的腦袋。
犬牙看着覺得好笑,他掀開被子坐起來,望着窗外開始飄起的雪花。
車廂裏的窗戶怎麽關緊都漏着一條縫,也讓廂內的暖氣留不住。犬牙把自己枕頭的套子拆下來,塞在窗縫上,勉強把漏風的地方堵好,又走到黑羽床邊,把他壓在身後的幾個枕頭抽掉,順便把被子扯開一角。
黑羽一個激靈轉過身,警惕地問——“你幹什麽?”
見着犬牙不回答,反而就着窄窄的床鋪坐下,他更不高興了,隔着被子踹了犬牙一下,罵道——“你他媽成天精蟲上腦,歇兩天都熬不住?你不有手嗎,你手幹嘛用的?”
“你怕什麽,你又不是打不過我,我也沒說要搞你,沒精力搞你。”犬牙皺起眉頭,把黑羽推過去一點,側身躺下了。
黑羽還是不動,犬牙只好拍了拍他的臉,再次聲明——“祖宗,你轉過去,我抱你睡能暖一些,知道不?”
黑羽将信将疑,慢慢地轉過身子。犬牙徹底摟住他的時候,他的身子還僵了一下。
但犬牙真沒多餘的動作,他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嚴實地蓋住兩人後,便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黑羽才逐漸放松下來。他的頭輕輕轉過去一點,突然問道——“你當雇傭兵之前,是幹什麽的?”
“打仗的,”犬牙說,“我也是個兵。”
黑羽又問——“那當兵之前,你是什麽人?”
犬牙想了想,突然笑了。
他說,“壯丁。”
聽到這樣的回答,黑羽愣了一下,然後再次艱難地轉動身子,直到與犬牙面對面。
黑羽靜靜地望着犬牙的眼睛,眼裏有一些很複雜的東西。
犬牙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見對方沒再說話,便又閉了眼。
僵持了幾秒後,犬牙感覺對方的氣息在靠近,嘴唇也被碰了一下。
沒錯,黑羽親吻了他,再次的,主動的。從猶豫開始,慢慢地變得饑渴而辛辣。
犬牙有些莫名,但回神過後,則熱烈地回應。
他們的口腔幹澀,甚至還帶着烤紅薯和玉米的味道,帶着一點點劣質酒的腥膻和濃濃的煙臭。可是他們仍然用力地親吻着,讓體內的血液活動起來,皮膚也變得暖和起來。
兩人吻得氣喘籲籲,才慢慢結束了親吻。黑羽沒有再轉過去,他把頭抵在犬牙胡子拉碴的下巴。
他長長地嘆氣,輕輕地搖頭,喃喃地道,“奇怪了……真是奇怪了。”
犬牙理解了一會,心裏有了個大膽的猜測。
“我也覺得奇怪了。”犬牙啞啞地笑起來,沒有替黑羽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