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黑石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從沙發裏站起來。

蛇老板也不好說什麽,招手讓孩子過去,對黑石揚了揚下巴,道,“走吧。”

蛇老板讓人把女孩送回她的家,順道再把黑石送去機場。黑石和蛇老板将女孩夾在中間坐着,一路上老蛇滔滔不絕地和孩子聊天。

問新學校怎麽樣,問同學好不好相處,問老師有不有趣,問有沒有人欺負她。

老蛇總是找得到話題和孩子聊天,這是黑石永遠學不會的技能。畢竟上天只給了黑石當一個兒子的機會,沒給他當父親的機會。

當然也就在這個時候,蛇老板才能表現出一點點的人性。

黑石曾經問他,為什麽不直接把孩子接回來。她和她母親過那窮逼日子,再怎麽樣,也不如接回老宅的好。

老蛇說我父親就是這樣,把我從一窮逼女人的子宮裏掏出來,掏到他身邊放着。你覺得他有資格這麽做?你覺得我有資格這麽做?

蛇老板當然有資格,他有錢,有權,他在蛇國說一,沒幾個人敢說二。但他心裏有一塊破碎的地方,那玻璃渣裏倒映出他出身低賤、最終被父親所殺的生母的模樣。

蛇老板本來不該繼承這些,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他不過是一個私生子,應該丢到荒野裏去喂狗。但上天眷顧,他父親的原配妻子死得早,兩人生下的女兒也沒活多久。母親死後,大女兒便沾染了鴉國的逍遙玩意,裸着半身,死在了卧室裏。

“這是命運給我的補償,”蛇老板笑起來,“是給私生子的饋贈。”

路上小女孩提了幾個人的名字,問那些叔叔去哪裏了,出差回來了沒有,黑石聽了想笑。在孩子提到的“叔叔”中,每一個去“出差”的都不會回來。

蛇老板身邊換過很多人,多到不可計數,但給他影響最大的無非兩個,也是他記得住名字的兩個。

一個是他第一次被父親發現性取向時的方醫生。

方醫生是他們的家庭醫生,比老蛇大個十幾歲。

那時候他父親糖尿病和各種心血管問題越來越嚴重,方醫生就住在他們宅子裏。

Advertisement

十幾歲的老蛇被帶到生父身邊不久,對周圍的一切都是恐懼而仇恨的。只有家庭地位同樣低微的方醫生偶爾會和他說幾句話,給他一點微妙的親切感。

久而久之,他和方醫生的感情就這麽萌發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印象中只記得他們會趁着大家都睡了,偷偷跑到對方的房間裏。一開始只是聊一聊,後來變成抱一抱,而到了某一個裏程碑似的晚上,他們滾到了床上,做了一些釋放自我的事情。

他和方醫生的感情持續了很久,直到他父親病入膏肓,才被某一個屬下撞破。當時他們兩個都在書房裏,心裏頭按耐不住偷偷地接吻。一個清潔工沒敲門就闖了進來,手裏的髒衣服落了一地。

兩人的反應沒有清潔工快,還來不及說話,清潔工掉頭就跑,瞬間跑沒了影。

老蛇慌了,方醫生也慌了。但方醫生還是摁住老蛇的肩膀,讓他不要緊張。他說沒事的,我去看看,有什麽問題我來處理,你是少爺,你不會有事。

老蛇就這樣無用又無措地坐在書房中,他哪裏也沒去,什麽也沒做。他望着桌面密密麻麻的字發呆,直到傭人敲敲門,提醒他事情有了結果。

那天晚上老蛇被叫到父親的辦公室,正前方坐着的就是那已經行動不便、卻仍然危險至極的生父。他的身邊站着一排的安保,随時準備替老頭子執行命令。

而方醫生就跪在一旁,見着老蛇進來,也不敢擡頭多看一眼。

方醫生一直都是溫和且冷靜的,但那一天他滿頭都是汗水。汗珠順着他的發絲滴落,滴到厚實的地毯上,形成一塊深色的印記。

老蛇剛一進門,兩個安保就把門關上并攔在他的身後。

父親則拉開抽屜,顫抖着掏出了一把槍。他拉開槍膛看了一眼,然後把槍甩在桌面上。

他指了指槍,又朝方醫生努了努嘴,轉而盯着老蛇,沙啞着嗓音說,“你做吧,你做,他就得個幹脆。我做,他就不得那麽幹脆了。”

蛇老板做了,雖然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拿起槍,怎麽打開保險栓,怎麽瞄準方醫生的額頭,又怎麽扣下扳機。

因為他的腦子像被炖煮一樣,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記不清。

唯一留給他深刻印象的,就是方醫生擡起頭對他說的那句話。

方醫生說,阿蛇,沒事的,沒事的。

“沒事的,”老蛇喃喃地道,別過頭看黑石,“你說這叫沒事嗎?”

黑石不答話。

老蛇笑笑,捋捋黑石的後背,“我沒說你不好,這不是你問的嗎,你問我就答。我不是懷念他,我有你了,我懷念什麽。”

黑石還是不答話。

蛇老板說出的話半真半假,黑石是不信的。

他知道老蛇喜歡自己,但喜歡到什麽程度,也不過是幹掉他會難過一下和難過幾天的區別。

蛇老板是個怪胎,這是黑石從來沒有動搖過的觀念。所以即便他看似在安撫自己,黑石也只能當笑話聽聽,不能較真。

黑石絕對忘不掉上一次蛇老板天天說的“喜歡啊,喜歡得要命”的男人是什麽結局,沒有忘記蛇老板知道他出賣了自己,反水于其他人的時候,到底抱以了怎樣的态度。

那是讓蛇老板印象深刻的另一個男人,蛇老板記得那男人叫什麽,但黑石已經不記得了。只隐約想起他姓張,大家都叫他小張。

但他實際上不小了,和黑石一樣,曾經當過兵。可具體是什麽部隊,為什麽人效勞,又是什麽兵種,沒人知道。

在黑石和蛇老板關系還沒有那一層面時,蛇老板确實和小張形影不離。

小張長得符合蛇老板的審美,身形健碩,容貌俊逸。蛇老板甚至不在乎當着下屬的面對小張示好,給他房子,車子,也不讓他回部隊去了,直接調到身邊做個靈魂和肉體的秘書。

他們在一起應該有兩年多,兩年多來私生活極亂的老蛇遠離了酒池肉林,潔身自好。他似乎想表現出一種在他本性裏難以尋覓的忠誠,而讓他自律的動機或許還真有愛情的成分。

不過黑石對小張的印象不深,原因是他沒有正式接觸過,只是遠遠地看着,偶爾打個照面。唯一一次正式接觸,便是蛇老板突然給黑石打了個電話,讓黑石随他到一幢宅子裏候着,就躲在卧室門邊,不叫他,他就別出來。

黑石去了,也按照蛇老板的吩咐埋伏着。蛇老板在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等了半個多小時。

半個小時後,小張來了。

那一天只有小張一個人來,他還帶了一瓶紅酒,打扮得十分精致。估摸着他以為蛇老板又是要和他雲雨一番,所以放松了警惕,也盡可能地施展肉體的魅力。

但蛇老板沒脫衣服,他和小張小聲交談了幾句,像是在問小張什麽問題。

起先小張還是用“怎麽可能”“我不知道”“和我沒關系”之類的話語搪塞,到了最後他也急了,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在房間踱來踱去。

黑石一直沒聽清他們具體的交談內容,只從門縫中看到老蛇抽出了一張便條丢在桌上。

小張猶豫了片刻,撿起來一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像觸電一樣把便條丢出去,情緒也驟然變得激動不已。

他一會說自己受人脅迫,一會又說他其實根本不知道事情會這樣,一會臉紅脖子粗地勃然大怒,一會又紅了眼眶,聲稱自己情非得已,無可奈何。他對蛇老板的衷心天地可鑒,所以蛇老板要原諒他,不要多,就原諒一次,一次就好。

而那一天蛇老板卻很淡定,他坐在沙發上看着小張的獨角戲。時不時地還讓小張冷靜一點,遞給他一根煙,讓他抽兩口,捋一捋思緒。

小張就這樣折騰了半天,終于重新落回座位。他苦大仇深地抽着煙,臉上的表情既惶恐又兇狠。

過了好一會,蛇老板才把話題重啓——你就告訴我,你認不認。我和你也算有幾年情分,對我說一句實話,應該沒那麽難吧。

小張繼續抽着煙,可抽着抽着他就哭了,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突然嚎啕大哭,把門背後的黑石都吓了一跳。

他哭得極其難聽,和他光鮮的外表很不一樣,中間還夾雜着含糊不清的坦白和辯解,他說是,是我,可是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用雙手捂着臉,用力地搓着,歇斯底裏地抽吸着。也不知又玩的哪一出,突然,他又擡起頭來,噗通一聲跪在蛇老板的面前。他把頭壓在蛇老板的膝蓋,兩手揪着對方大腿邊的西褲布料。

蛇老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任由小張發洩着懊惱和悔恨。然後微微側頭,朝躲在門後、透過縫隙監視廳堂的黑石點了點頭。

黑石輕輕地走了出來,腳步輕得沒讓小張有半分察覺。

也就在這時,蛇老板猛推了小張一把,把小張推離了自己膝頭。小張身子一歪,坐在地上。而黑石則幹脆地舉起槍,毫不猶豫地扣了三四下扳機。

小張的血濺了蛇老板一身,他擦了一把濺到眼睛的血,然後靜靜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小張。

片刻之後,他讓黑石再給他倒點酒,而他自己進入浴室沖了一個澡,穿着松松垮垮的浴袍出來。

此時黑石已經把小張打包了,他瞥了一眼打包好的麻袋,偏頭讓黑石一起坐下。

他的胸口還挂着水珠,頭發也濕漉漉的。他舉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把杯子遞到黑石的嘴邊。

他說,“我失戀了,你也陪我喝點吧。”

那一刻黑石知道,對蛇老板來說,一段幾年的感情不過是一瓶酒的醉意而已。感情深,那分開的時候就要多喝一點,感情不深,那就少喝一點。

也就是那一天,黑石陪蛇老板喝到最後,對方扭頭看向黑石,冷不丁地說道——“其實我讓你殺了他,你挺開心的,是吧?”

黑石一愣,反問,“為什麽?”

“因為你小子喜歡我,”蛇老板平靜地說,“我看得出來。”

但那一天晚上黑石什麽都沒做成,他和老蛇真正有進展,是到黑石的父母相繼去世之後。

老蛇說,對不起了,我知道我們挾持着你的父母,讓你過得很憋屈。

老蛇又說,現在規則變了,上頭壓下來,有時候我們也沒有辦法。

老蛇還說,我會補償你的,我不會讓你白白失去,不會讓你白白背負着背叛的罵名。只要你還願意繼續,你會得到比過去更好的待遇。

黑石能不繼續嗎?不能。獅國已經分裂,他也确鑿走到了這一步。他辜負了戰友的信任,也已經徹底地成了狼國和蛇國之間的橋梁。

他走得太遠了,回不了頭了。即便真想回頭,也根本望不見獅國的彼岸。那或許真如老蛇說的一般,忘記過去,才能更好地前行。

他和老蛇就這樣攪和在了一起,老蛇在肉體上從來不忠誠于他,他也不需要為老蛇守住快感的底線。

他們就像一個會相互撫慰的合作夥伴,之間有信任,但也有深深的屏障。蛇老板在事業和生活上确實未曾虧待過黑石,正如他之前許下的承諾,日後都一一兌現。

可在情感上,蛇老板是枯竭的。

黑石永遠也無法完全地信任老蛇,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會随便被老蛇幹掉,更不知道老蛇為懷念他會喝多少酒。他沒法讓老蛇的房間不再進入其他人,也無法對老蛇所作的種種品頭論足,甚至無法抗拒老蛇對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可黑石仍然有怒火,那怒火是摔門離開,是和老蛇大吵一架,是自己也尋求其他釋放的途徑,讓床邊躺下其他的人,不再為老蛇留着專屬的空位。

但似乎無論他做什麽,老蛇都把那些當成兒戲。就像鬧脾氣的孩子撒潑打诨一樣,不用計較,不用放在心上。哪怕連吃醋都是一種珍貴的情緒,而老蛇從來不願意施舍于他。

黑石能擁有老蛇的一部分,但這一部分極其有限。多一步老蛇便不讓,退一步老蛇也不在意。

車子停了,女孩從車上下來,她揮手向黑石與老蛇告別,老蛇則一直目送她進入那座小房子裏,才關上車窗,敲了敲駕駛員的靠背。

“五點十分的飛機,你還有時間吃個飯。”老蛇說。

“不吃了,我回去再吃。”黑石道。雖然內心恐懼着老蛇的力量,但似乎他從不願意放軟語調。他學不來老蛇之前身邊那些人的軟聲細語和點頭哈腰。

但老蛇也不生氣,他已經習慣了黑石的尖銳和強硬,也或許正是這一點,才讓他嘗鮮的勁頭久久沒有過去。

老蛇讓司機改道,不去餐館了,直接送到機場。

到了機場老蛇也跟着下去,一路把黑石送進候機室,臨了還是給黑石買了兩個漢堡和一杯可樂,讓他先墊點肚子。

“不用現在消除你的罪惡感,”黑石不客氣地說,“我知道晚上家裏已經有人等你了。”

“沒有,”老蛇說,他也喝了一口可樂,呷呷嘴,遞給對方,“別說這些,我講的是實話。”

可是老蛇會在這方面對他說實話嗎?不,老蛇只會把假話說得像真的一樣。

蛇老板一直陪他到檢票時間才離開,臨走前黑石還是沒有把漢堡吃光。他咬了幾口,剩餘的又全還給老蛇。

他沒有胃口,尤其當他想到回到狼國,以及即将見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戰友時,他的胃就翻江倒海地難受。

老蛇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連串的說辭,甚至設計好了見面的方式。可黑石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要他再欺騙一次那個人,還不如讓他将之結果掉。

他坐在飛機上,望着窗外被陽光一照便耀眼得刺目的白雲。他大概很多年前就瞎了,所以即便用力地盯着它們,也絲毫感覺不到眼睛的脹痛與酸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