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板是在次日淩晨過世的,他走得很平靜,危機來勢迅猛,沒留給他時間掙紮和受苦。警報響起的時候值班護士沖進病房,他的心電圖已經成了一條線。
北風和九萬都沒能陪在他身邊,北風把九萬支走,讓他至少在那裏等白板的妻子和孩子趕到。他的妻子一定會哭得歇斯底裏,九萬照顧着,至少能确保他的妻兒沒事。
北風則繼續看着黑羽。
他的心髒空空的,竟然沒有疼痛的感覺。
在聽到消息和之後的幾個小時裏,他腦海中一幕一幕閃過的都是他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場景——不,不算是浴血奮戰,只能算是在硝煙和炮火中撲騰打滾。
每一次流血都是意外,彈片飛過來,炮彈在附近炸裂,或者敵方的火力一大片一大片地掃蕩,總會有點東西傷到他們。
大傷小傷,外傷內傷。肉體的,靈魂的。
白板是一個真正的領袖,當北風和九萬晉升并離開十三幺小隊後,十三幺基本就是在白板的帶領下才得以完整。
白板得了不少獎章,他總是把那些獎章擦得锃亮,就像他的靴子一樣。
他不喜歡大聲說話,除了發號施令外,平日裏和戰友喝酒也都是笑的多,說的少。他把所有的亢奮和憤怒都留在了戰場上,而從戰場上回來,他就是一個居家好男人。
他和妻子的結合是九萬介紹并慫恿的,因為白板實在太內向。平日裏除了和戰友喝喝酒以外,基本不去認識新的人。
一起上過戰場的戰友之間有一種奇怪的情感綁定,那和愛情不同,又超越了友誼。所以只有和戰友團聚時,他才能找到歸屬感。而在他和新生活之間,卻産生了一種隔閡,盡管看不見摸不着,卻深深地橫在繼續前行的路上。
他說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但九萬開過玩笑,說那不過是他沒別的人去愛罷了。
白板聽罷也只是笑笑,不予反駁。然後該買菜就買菜,該做飯就做飯。
他确實沒有別的選擇,不像九萬本身就出身于有錢人家,本身夠得到的機會就多,他也不像北風早早晉升,即便家世不算好,也已經為自己鋪了一條路。
北風知道白板不是少數,這只是其中一個白板。但偏偏就是他們認識的那一個,今天淩晨悄然地離開了他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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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的電話響了,本以為是九萬讓他過來替換,一看卻是黑石打來的。
黑石問黑羽的情況怎麽樣,北風沒答,直接抛出自己的疑惑——“犬牙是誰?”
黑石沉默了一下,低聲說,“一個老兵。”
“犬牙和黑石什麽關系?”北風又問。
“沒什麽關系,認識而已,”黑石清了清嗓子,換了個更偏僻的地方,“島上認識,一路跟他走到狼國。”
“為什麽你之前不把這個情況和我們說?”北風咄咄逼人,“黑羽發問,我們立即穿幫。你不明白這一點嗎?”
黑石不說話了。聽得電話機那頭有噠噠的聲音,似乎是在撥弄打火機。
過了好一會,黑石才搪塞,“那不重要,所以我沒提。你們随便找個借口就糊弄過去了,我——”
“他醒來勢必會問這個人的消息,如果一路陪他走上來的人都不重要,那什麽重要?”
北風冷冷地打斷了他,也從座位上站起來,那邊點煙的聲音讓他自己也犯了煙瘾,但走了兩步還是繞回了病房前。
昨天晚上他好說歹說讓黑羽躺回床上,但他能從這個人眼裏看出深深的不信任和惶恐。他也責備了九萬,如果九萬不把槍拔出來,他們還有繼續說謊并圓謊的可能。可拿槍指着黑羽,無異于亮出了敵對的身份。
當然,讓北風有些控制不住脾氣的,還有黑石的那一句“不重要”。白板的過世讓北風憋着一口氣,他确實需要找到一個宣洩口,而黑石趕巧不巧,就成了靶子。
他深吸兩口氣,努力地收回自己的失态,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怎麽緩和氣氛,幹脆把電話挂斷。
北風站在病房門前,朝前走了兩步,透過小小的玻璃窗看裏面。
此刻黑羽正蜷縮着身子,背對門口側躺。他的管子已經從身上拔掉了,病號服上的豎條紋讓他顯得更加瘦削。
北風咬了咬牙關。也許九萬是對的,黑石已經被蛇老板腐蝕得太嚴重了,他已經算不上是個軍人。
電梯發出了“叮”的脆響,九萬從走廊的盡頭靠近。
北風扭頭朝九萬看去,只見他左手提着兩個盒飯,朝北風揚了揚。
“他們呢,母子倆的買了嗎?”北風一邊接過盒飯,一邊問道。
“買了。”九萬把盒飯打開,聞到香味,胃突然就翻騰起來。
“情況怎麽樣?”北風盯着上面蓋着的炒蛋,沒開動,瞥了九萬一眼。
九萬掏出酒壺擰開,給北風遞過去,“就那樣吧。”
北風默默地點點頭,他不愛喝酒,但大概是沒地方抽煙,于是他還是接過酒壺,狠狠地灌了一口。
那一天黑石握着突然挂斷的電話,差一點就有直接把它砸爛的沖動。
他過得很憋屈,非常憋屈。他當下內心十分痛苦,但似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他理當承受的。
蛇老板的命令,黑羽的執着,北風和九萬的瞧不起,還有那個十分礙眼的犬牙的存在——這一切就像不停地朝他壓來的手,将他越壓越小,越壓越透不過氣。
他确實算不上一個忠誠的人,但他對老蛇從未有過反水之心。他非常清楚對方身邊的人不把他放在眼裏,但蛇老板也不停地安慰——我喜歡你就行了,我說了算。
是的,老蛇說了算,什麽都是老蛇說了算。
可是除此之外他能做什麽,去死嗎?
他現在就站在露臺上,看着下方如火柴盒一樣整齊停放的汽車。
他從這裏跳下去會怎麽樣,突然之間警報疊起,人們趕來看到摔碎的頭骨和車頂巨大的凹陷?還是只有人聽到巨響,卻沒反應過來是有人自殺?
他記得去年夏天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
那是外聯的辦公室,按理說副主任是一個比較清閑的職業,下邊有小職員跑腿,上頭出事了也有正主任頂着,油水不算少,假日倒挺多。但那天不知怎麽的,他就從這裏跳下去了,就在黑石站着的位置。
後來有人說他上露臺之前被司令找去談過話,也有人說司令就是在露臺和他談的話。談完之後他抽了半盒煙,沒把問題想明白,幹脆跳了拉倒。
他的妻子跑來辦公樓鬧了一個星期,最後被行風辦的人拉走了。接着她又集中在行風辦鬧了一星期,之後不知道達成了什麽條件,一把鼻涕一把淚,但到底沒再來過。
所以那個外聯副主任究竟為什麽跳,誰也不知道。當然,即便知道了,或許也就是兩句惋惜悼念的話——“頂頂就能過去的坎,但他終究沒毅力頂過去。”
別人的災難總是別人的,無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如果黑石跳了,他們大概會說“失寵了難受”或者“到底沒逃過追責”再多說兩句,或許是“獅國的人就是獅國的人,再洗底褲也是髒的”——想到這些議論,黑石苦笑了一下。
明明是死後才會經歷的事,可活着的人總喜歡想那麽遠。
黑石望着底下有一輛車發動了,它來回前進後退了幾下,好歹從擁擠的火柴盒堆裏找到出路,一踩油門,排氣孔噴了一路淡淡的煙。
這時有人在背後叫他的名字,那是他辦公室的一個文員。
他急匆匆地推開露臺的門,問隊長為什麽不接蛇老板的電話,蛇老板打了很多個,他說他後天晚上會過來。
黑石看了一眼手機,估摸着是剛剛想摔它的時候調成了靜音。上面有老蛇十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幾條未讀短信。
他問文員還說了什麽,文員搖搖頭,道——“讓您回個電話過去,說是直接與您講。”
黑石将他打發走,再撥通老蛇電話,但或許老蛇又忙其他的事去了,此刻已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