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話分兩頭說,這一邊黑羽出現了躁動,那一邊的犬牙卻很淡定。

他覺着自己和老蛇聊得不錯,當然不否認老蛇表面上看起來滿意,實際上給他打零分的可能。

但那幾天犬牙沒見到保镖跟着進病房,至少每次保镖都只把老蛇送到門口,老蛇便不設防地獨自走入,和顏悅色地問他情況怎麽樣,哪裏不舒服,有什麽需要,再交代他直接和醫生或護士說就好。

犬牙說沒不舒服,該疼的地方疼,其餘的就是不能抽煙,難受。

老蛇從口袋裏掏出煙遞給犬牙,犬牙猶豫了一下,抽出一根,老蛇又擦亮打火機為他點上。

犬牙想說這不在醫院麽,等會那些穿白大褂的判官進來一通訓話——不,他馬上打消了這個猜測。老蛇說什麽就是什麽,他認為能抽,那犬牙就放心大膽地抽好了。

所以那段日子犬牙過得還可以,唯一不太暢快的就是惦念黑羽。也不知道那小子怎麽樣了,和黑石見面了沒有,談了什麽,談的結果如何。

每一次想到他,犬牙心裏就懸着難受。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和那人不過萍水相逢,就和紅毛、老鬼、白面甚至刀疤一樣,但還是有一些微妙的感覺在他胸口糾纏,他将之歸結為因為彼此相互把玩過小夥伴,交情自然會深一點。

他也試着問過蛇老板,他說給他見一下黑羽吧,不說話,不讓黑羽看到他都沒事,他想确定對方好好的,遠遠地看一眼就作罷。

蛇老板拍着胸脯向他承諾——“他絕對比你好,等過幾天你出院了,我親自帶你去見他。”

話說到這裏,犬牙也不好繼續要求。即便他能把語氣硬起來,憑着這副身子骨當下的狀況,外頭的保镖一根小指頭就能把他撂倒。

所以他只能等。

到了犬牙清醒的第三天,老蛇終于開始和他談正事了。

那天老蛇來得特別早,還給他帶了兩壺酒。他把窗簾拉好,又把門反鎖上,然後将活動桌立在床面,兩壺酒一擺,幾乎占滿了整張小桌子。

“我能喝酒嗎?”犬牙問,他的肋骨還是很疼,估計那場車禍讓他斷了兩根,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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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問過醫生了,死不了,”老蛇說,那表情就像和犬牙很熟一樣。他幫犬牙把兩壺酒都打開,也不倒出來,就對嘴喝了一口,揚手,“嘗嘗吧,這不是你們島上的那種火馬酒。”

犬牙聞了聞,确實不是。它沒有火馬酒那種高濃度酒精散發出來的刺鼻味,喝到嘴裏也比較溫潤。

犬牙看了一眼标簽,這是冰鹫酒,略帶點苦味。當時在流放島上時,他見管理員喝過,和他關系挺好的一守衛還給他嘗了一口。

不得不說,好酒入口感覺就是不一樣,他覺着打多少繃帶都沒一口酒來得有用,他對蛇老板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當然,好感和信任是兩回事。他闖了多大的事自己心裏有數,蛇老板要留他,自然也得找到充足的理由,比如——“我需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犬牙喝了兩口,呷呷嘴,也沒看蛇老板,随口問道,“什麽事?”

本以為蛇老板想叫他去殺什麽人或偷什麽東西,畢竟他幹慣了這個,做起來也容易上手。但誰知蛇老板卻輕輕笑起來,答道——“我需要你什麽都不做。”

犬牙愣了一下,把酒壺放下。

他望着老蛇笑意滿滿的眼睛,狐疑地皺起眉頭,“我沒念過書,別跟我打啞謎。”

“過幾天我會讓你和黑羽見面,黑羽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他對你很重要,”蛇老板先說了一通廢話,後半句才切入正題——“他是要回歸黑石旗下的,我希望你在這上面……不要阻礙他。”

這一說,犬牙打了個飽嗝。

這很不雅觀,但他本來是想笑的,沒忍住,肚子裏的氣就這麽順着喉管出來了。

“我阻礙他?”犬牙笑開,在打完飽嗝後,還是堅持自己的态度,“我和他沒你想的那麽鐵,我阻礙不了他。”

但蛇老板對犬牙的态度并不驚訝,他拍拍犬牙的肩膀,拿起酒壺和他碰了一下,沒理會犬牙的反駁,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黑羽在幾個國家漂泊了很久,也吃了很多苦。他本來是獅國的士兵,現在要接受現狀,肯定會十分迷茫。我查過了,這些年來他身邊沒有什麽親密的人,你勉強算得上一個。”

“你高估我了。”犬牙搖頭。

“有可能,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站在朋友的立場想一想,”老蛇說,“即便是為他好,也要讓他接受新的秩序。”

犬牙望着酒壺,腦子裏有一剎那的混亂。他的鼻子不自覺地吸了吸,将老蛇要表達的內容明确一下,“讓他接受黑石的指派,不要到處亂說話。”

蛇老板皺起眉頭,糾正犬牙——“讓他做一個有前途的良民,而不是舊國的罪犯。”

這麽說來,犬牙算是明白了。

老蛇也算坦誠,他知道自己沒法阻撓犬牙和黑羽見面,也知道黑羽不會那麽輕易相信黑石的謊言,更知道犬牙難騙,要騙他不如向他攤牌。

“你是一個值得活下去的人,他也一樣,那麽多年過得都不容易。”老蛇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他效命的是一個已經滅亡的國家,但他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沒有必要為了已經沒有意義的忠誠而犧牲,你說是不是?”

犬牙沒做聲。蛇老板的目的無非只有一個,就是要把犬牙和黑羽一同收入囊中,做他貼身的手下。

其實老蛇不需要跟他廢話這些,犬牙只需要知道——“你想讓我和黑羽替你和黑石幹活,但不希望他再追究流放島的事,是這樣嗎?”

這一回輪到蛇老板不吭聲了。

“我和他沒有關系,但我知道他的戰友為那個任務而死,沒有人能背負那麽大的罪惡感而好好活着。”犬牙說。

“有,很多人都可以,”蛇老板誠實地道,“包括黑石。”

這話一出,犬牙哭笑不得。

這一切還真是和他想的一模一樣,黑石反水,而黑羽執迷不悟。黑石和老蛇早已是一丘之貉,黑羽卻還為着信仰連死都不怕。

可他現在的信仰還存在嗎?不,不存在了。老蛇都說了——獅國已經滅亡了。

但犬牙沒法做欺騙黑羽的幫兇,他想了想,嘆了口氣,“如果我不願意呢?”

蛇老板靜靜地看着犬牙,眼睛裏沒有挑釁也沒有恨意,平靜得如一潭死水。

“那你和他都已經是死人了,”蛇老板淡淡地道,“你們是為獅國而死的罪人。”

那一天犬牙抽了很多的煙,老蛇走的時候他的酒才喝了一半,剩餘的一瓶半全給犬牙下了肚。可他的頭腦卻很清醒,甚至還能感覺到喉嚨的幹澀疼痛。

直到醫生查房走進來,把窗簾拉開,并十分兇狠地瞪着犬牙時,後者才意識到他已經抽空了一整盒煙。

但醫生沒有指責犬牙,她不敢得罪蛇老板的人,只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是嫌傷得不夠重”便關門出去,一整天沒再有穿白大褂的進來。

犬牙心亂如麻。

他知道蛇老板已經率先抛出了橄榄枝,對老蛇來說他們倆不過是能用就用的人。他給出的恩惠也僅限于一場心平氣和的談話和幾天無傷大雅的探視。但對犬牙和黑羽而言,卻是生與死的選擇。

老蛇把選擇權交給了犬牙,讓他來決定兩個人的命運。活下去,他就要一并欺騙黑羽。而做個誠實的人,他和黑羽将走到生命的盡頭。

老鬼的模樣又一次閃過犬牙的腦海。他也覺着奇怪,老鬼給他的槍居然在搏鬥和車禍過程中沒有遺失,反而還擦幹淨了擺在床頭。

他把槍拿過來放在桌面,放在兩個酒壺的中間。

他想着老鬼對他說活下去重要,真相不重要。想着老鬼讓他做一個迷糊的人,讓他享受無知帶來的幸福。

可是老鬼坐着船離開,卻在開往幸福的路上被推進了海裏。

他又想起了紅毛。

他想着紅毛說大家都是人,人是一條命,再賤也是一條命。想着紅毛說那小兵初來乍到,啥也不懂,一不留神被折騰死了,多可惜。還想着離島前一天那小看守突然敲響紅毛的門,告訴他航行的目的地,并讓他預先知道結果,預先做好措施。

于是紅毛走到了活路上,偷偷地,不聲不響地。

犬牙很矛盾,他想活着,可不知道以什麽方式才能繼續活。

不得不說,他是贊同蛇老板的。

世界變了,現在已經不再有獅國了。他為獅國打了九年的仗,此刻也一樣沒名沒分。他比黑羽更懂得如何接受現狀,可若是讓他去對黑羽說——

犬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殘留在氣管裏的煙呼出來。

黑羽是信任他的,他又如何能欺騙黑羽。

信任是多麽難能可貴的情感,尤其在和平的年代。

戰亂時他們能迅速地因為軍服的顏色相同而與旁邊的陌生人達成一致,為對方進行火力掩護或因其受傷而傷痛震驚,可和平年代就不同了,陣營變得模糊暧昧,每個人都活下來的情況下,次要矛盾就會上升為主要矛盾,從而變得自私,狹隘,相互算計。

可黑羽仍然是純粹的。從他願意悄悄地爬到犬牙床腳的那一天起,犬牙就感受到這種久違的、珍貴的信任。

生活真的喜歡欺負善良的人,柿子總要挑軟的捏。所以黑羽越坦誠,就越要承受隐瞞、欺騙和背叛。而像蛇老板和黑石這樣的人,反而過得如魚得水,呼風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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