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仙駕到(四)
我最終還是回身邁開腿,慕容鋆不知所措,在我後面一邊追一邊道:“你走了,衆人定要詢問我,到時我怎麽說?我就說你成仙了,再不理會我們凡夫俗子……”
“成仙?”我忍不住苦笑,“我離經叛道,可成不了仙。”
“誰說你離經叛道?本閣主正要去問問,你十年為善是誰在亂說話……阿樂!阿樂你走慢點。”
我最怕慕容鋆來追,行色匆匆。
“樂正洺妄!你給老子站住!你再多走一步,我就擴出這桑城去!”
邊界的士兵一個個神情緊張,顯眼被慕容鋆這一吼吓到,我硬生生停下腳步,回身。
她紅了眼眶,亦靜靜看我站在桑城的最邊緣,如石像冷酷。
……
如果只憑慕容鋆幾句話我便要留下,也太沒有面子,至少找個理由。
“我留下,但要你允我一件事。”一回到東山,我就從懷中掏出一個本子,攤開在她面前,這是當初所有靈物名簿,總共七七四十九個。我鄭重其色:“你要發誓青冥閣從此對她們不進犯,不獵殺。”
“只是這樣?”
“別無它求。”
有人說我雀占鸠巢,有人罵慕容鋆喜與妖伍,人面獸心,江湖更有笑言:“東山的兩個若湊一對,倒不禍害別人。”
其實罵我的我不在乎,但對于‘人面獸心’我是絞盡腦汁不能理解,慕容鋆不斬妖除魔她青冥閣上上下下吃什麽。我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哪裏都是去處,但慕容鋆她即便如今長大,也不過小小少年。老閣主去後,慕容鋆曾整日悲天憫人,她才是真的經歷過無依無靠,我還能求她什麽呢?
事到如今,我們同進同出久了,一時也不好分別。
慕容鋆恢複了神色,整整衣領,拿出平日閣主的做派對我道:“再過幾日我就雙十及冠了,到時候……你再走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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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她口不對心的樣子有些想笑,果真就想起一件往事來笑她:“最近太極門,蜀山都找上門來,我看你離吃泥不遠了。”
那時各大門派都來賀慕容鋆登閣主之位,她卻被太極門的仙鶴從懸崖邊擠下去,可謂丢臉丢到家。
“不丢人,還有你墊背呢。”慕容鋆挑了挑眉。
我忽然沒了心情同她鬥嘴,暗暗嘆氣:接下來就是鎏翠的美救英雄了,與我并無關系。
我初來桑城時一身微風拂柳裙,與霓裳羽衣幾分相似,慕容鋆想必是認錯了,才言之鑿鑿我不是壞人。
“多年前的救命之恩你還記得麽?”
“記得呢。”慕容鋆怕我不信,一只手拍着胸脯保證:“等我雙十,就是堂堂正正的大人了!從此慕容鋆罩着你,你不必走!”
我不以為然笑笑:我還不至于讓你擋在我前面,更何況我如今知道了前因後果,哪有不告知真相的道理。
“你登位時有三尾青鸾所護,到現在一直是佳話,但你記錯了……救你的那只青鸾……是鎏翠。”
桃夭說我如此坦然一定會後悔,或許是猜到得之真相的慕容鋆會離我而去。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因為失去慕容鋆而失去那份回憶,畢竟這十年陪伴她的,是我樂正洺妄,不是什麽鎏翠,鎏紅,鎏金……對吧?
慕容鋆沒說什麽,心灰意冷的走了,想必對我很失望。
我不知何去何從,隐約想起院後還有兩壇酒,跑回名望峰費力挖了出來。當初答應別人的酒不能忘,可挖出來又犯愁:兩壇酒獨喝怎麽行?
我打算給白豫送去嘗鮮,誰知她竟然還沒回來,這口福便宜了別人——這別人也不是人,是桃夭。好在桃夭十分喜歡這酒,對我态度好了很多,臨走還發善心提醒我:“你要走趕緊走,可別讓山下那群正義之士給殺回來。”
桑城郡縣,有兩戶鐘鳴鼎食之家,除了山上青冥閣慕容家,山下還有逍遙劍莊蕭家,青冥閣都管不了我,逍遙劍莊的正義之士哪管得着我呢。
“我自有我的去處,不必理他們。”我轉身,跟着太陽一起下山。
街上行人比白日更少,我穿過阡陌交通,躲過三四個逍遙劍莊弟子後,才總算找到一個坐落在小巷的酒坊。
天已黑了,酒坊門半掩着,冒出溫暖的光,裏面有輕快噼啪的聲響和低低細語。我輕輕推門進去,裏面只有一位女子,她站在櫃臺後一邊打算盤一邊記賬,聽見門口聲響,頭也不擡告知:“不好意思,今日的酒都賣完了,明日請早吧。”
這女子淡鵝黃裙,淡藍上裳,外套淺粉比甲,名喚海棠,如花一樣。她烏黑秀發溫順盤起,擡眼看我,依舊是當初柔情似水的眉眼……眼中的陌生,恐怕忘了我。
我找了個幹淨點的地方坐下,将手中那壇酒放在桌上,裝無賴道:“小娘子,老子可不是來買酒的,老子是來送酒的!!”
“這位客官你走錯了吧?”
海棠擡頭沒認出來我,我并不惱,反而起了捉弄之心,繼續橫道:“小娘子!不認得老子了?虧老子當年還同你睡過!”
海棠聞言冷了臉色,抄起手中算盤站過來,我聞着她身上的酒香醉得無語:難道我長得有這麽惡心嗎?
我急忙求饒:“別打別打,我是阿樂!”
“阿樂?”海棠一臉懵逼,“可是五年前,我那個跑了的哥?”
“正是我啊!海棠大妹子!”我将左額的碎發撩起,好讓她看個一清二楚。
“怎麽……可能……”
海棠似不敢相信,我迎上海棠直視我的目光,轉動眼珠,眉開眼笑:“可能,可能。”
海棠恍若如夢初醒,貼近一張秀氣的臉辨認我,我亦貼過去親近她,算盤卻啪的一聲拍到我頭上,豪不留情。
我初到桑城還是女子,見她深受桑城縣主的兒子,柳泉公子騷擾,忿忿不平,女扮男裝幫她守了一年的酒坊鋪子。鄰裏起疑詢問起來,我們就道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好在海棠無父無母無兄,我與她明面是兄妹,暗裏可姐妹相稱,何樂而不為?但我萬萬沒想到,海棠蕙質蘭心,不過短短幾年就逐漸察覺我身帶異常。謊言越多,破綻越多,某日我留下一封“家中告急”的書信,趁夜色逃之夭夭,将兩人的關系越圓越遠。
現在想想,我真不是東西!我将她丢在無依無靠的桑城,如今突然出現,她氣我打我也是應該,我得受着!
“這些年你跑哪裏去了!你還知道回來?”海棠丢下算盤,兩手化掌來拍我的胸,“胸呢?怎麽還這麽小!”
“膚淺!流氓!非禮啊——”
“哼。”
她撓的我癢,我一陣求饒,等她撒完氣起身,才得空整理自己一番,委屈不已:哪裏小……
海棠拾起算盤放回櫃臺,又從後堂拿着兩個空酒碗出來,我見她如此已原諒了我大半,心中長舒一口氣,急忙轉身去打開桌上那塵封已久的酒壇子。
海棠在我對面坐下,好奇:“這是什麽?”
“酒啊。”
“難喝我要打你的。”
“你打你打,讓你打。”
我嬉皮笑臉,海棠白了我一眼,端起酒碗,粉唇輕嘬。我見她一臉期待變疑惑,也急忙給自己滿上一碗。一口入喉,這酒入口醇厚柔和,卻不是我心中所期望,再看海棠,卻從滿眼遲疑到滿眼驚喜。
“這酒……可是海棠花?”
這酒釀了好久才得這麽一壇,比之其它花酒略甘甜了,酒香還是差點。我點頭,心中有些惋惜。
“我歡喜的很。”海棠拍拍我的手。
“我當初承諾的你多好啊,以為簡單,卻沒想到也不容易。”
“你當年承諾我的可不止這一壇酒,你可是還答應恢複女兒身,就要找個好人家嫁了……”海棠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不解,“可你現在……”
“我師父從小将我視作男孩養,為活長久。日子久了,也改不過來了。”
“你倒從未跟我講過你師父。”
我苦笑一聲,見海棠時,我已經被逐出師門了。
我倆喝酒,都是一口氣一碗碗下去,海棠是個海量的女子,此時卻似乎醉了,再細瞧又似醒着,煙波流轉,更加明豔動人。
她一邊喝一邊道:“是我的錯,這酒當配個好酒具的。”
海棠說着起身向酒櫃走去,我看她腳步有些飄,急忙閃過去,誰知她背後有眼睛,當即轉身用蔥蔥玉指戳我的胸口。
“我等了好久,從也不見你回來,就不想等了。”海棠步步緊逼,欲語淚先下,“我不等了,你卻回來了,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還回來幹什麽!”
我的心……确實是是石頭做的,我堅信我是無情的。海棠的淚水一滴滴落下來,我只靜靜看着她。
世間諸苦難與人言,我寧可海棠誤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