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樂正洺妄(三)
排山倒海的吼聲四起,我透過白煙指縫看去,此地真是衆妖齊聚,好不熱鬧。
白煙落地,一妖首先奔來,跪地高喊:“拜見魔尊!”
我試圖跳出一覽白煙此時表情,奈何她知我心性,早握緊手心。手硌着不疼?我偷偷紮她一下,從指縫重見天地。
白煙背過手,緩緩開口:“他在哪?”
衆妖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分開一條路,指明方向。我們所過之處,有妖陸續跪下,也有妖僵僵站着,無所适從。
疑惑之餘,我看向路的盡頭:魔磚妖瓦,羅剎宮邸,那是此行的終點。
我在白煙拳中滾了滾,她伸手抖抖衣袖,回身對衆妖道:“在本尊見他之前,都老實點。”
我知她這話主要是說給我聽,食夢蟾蜍的毒厲害,也不過一個時辰,我偷偷恢複不少,并不怕她,不過即将見證這魔界因愛生恨的偉大凄美愛情,原諒我有些激動。
等等,有什麽不對。
不容我細想,白煙已跨入殿門,沒有歌舞,沒有笙簫,宮殿內只有美酒芳香。我閉目聞了聞,略詫異:這酒……某人也愛喝。
“來者何人?”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在大殿回蕩。
我尋聲望向上方卧榻,不知是黑木雕出花,還是花從木中生,碩大的花中,卧躺一人。那人本躺在榻上背對着我,聞聲翻身,頭發披散,遮下半張側臉。我直勾勾盯着這半張臉,口幹舌燥,哪怕只半張,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本尊的花座躺着可舒服?”白煙伸手将我握緊,下一秒,又冷笑着把我丢上前去,“蕭堯師兄,你看本尊帶誰來看你了?”
離家出走的小師妹在青冥閣混吃等死,躊躇滿志的師兄在魔界醉生夢死,本可以老死不相往來,誰也不知誰過的凄慘,卻偏偏在這處相遇。
這就是白煙口中的好戲——我果然是笑話的主角。
回想方才衆妖叩拜的細節,是啊,白煙這樣演技一流,心機一流,相貌一流的人,又怎會甘心是魔尊的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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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到大殿中間,左手握金弓,右手提箭。這十五年魔界的所作所為不似以往,原來都是蕭堯指示。他此番作為,我既然遇到,就要替所有人問個清楚。
“蕭堯師兄,青冥閣一別,別來無恙。”我凝視蕭堯的眼,準備一箭将他震下。
倏地,四周劍氣平地起,鋒芒畢露,圍成一個弧,将我困在正中。
“阿樂,你要對付我麽?”蕭堯将臉隐到陰影裏,看不清神情,“你從來不是我的對手。”
“我不是砟樂。”
砟樂,樂正洺妄……阿樂?呵呵,她們都死了,我是昆侖。
我一箭射出,箭分三路,三路分九路,正中那只尾端燃火,竄出一條火龍。與此同時,蕭堯的劍陣落,如同寒風刺骨,一劍穿透我左肩,一劍穿透左小腿。
“夠了!”一條花藤卷入其中,纏住我的右臂。
白煙将我從劍陣拽出,我跌坐在地,看着方才站立的地方發呆。劍氣消散,地面崩裂,我順着花藤尋找它的主人,她都不笑了,正冷眼看我,咬緊牙根。
“為什麽?”
為什麽騙我,為什麽又告訴我真相,為什麽不忍心害我,又狠心救我?這麽多的為什麽,我也在賭啊。
“為什麽?”蕭堯也在問,他正走下來,面上挂着萬分驚異。
此處只有冰,只有我的血,沒有火。我的幻術,從來都是毫無破綻。
“嘶——這把金弓,是你做的。今天,我還給你。”我将金弓扔到他腳下,阻擋他走至我面前,“你若再送人,別送我認識的人。”
啪!
白煙甩出一鞭,地上金弓一裂為二。
劍陣飛揚,花葉飛舞,新舊魔尊交手,才是真正的快意恩仇,看得我眼花缭亂。兩人出招極快,皆只攻不守,越打越近,不知是誰打中一拳,兩人不再鬥法,只拳腳互搏。
雖然二人丢了斯文,倒是真正的打架,讓我熱血沸騰。
地上滴落的血跡,開出花,以我血為食,瞬開瞬敗。我拖着一身的傷,看他倆也打的差不多,一瘸一拐走近。
“別打了!留點力氣說話。”
兩人異口同聲:“滾!”
“給!我!停!”
我抽出懷中寒冰扇,一陣風起,本是希望他二人吹吹腦子冷靜下,不知怎的就成了三人混戰。然後,我再次第一個倒下。
我不甘心,義正言辭吼道:“蕭堯,你為什麽要把畫像和金弓送到宮裏去!”
“不是我!我一直留着,只是有一天被一位仙友騙去……”
“你知不知道給我惹了多大麻煩!受了多少罪!”我無人訴控,扯着自己的破袖欲哭無淚,“你告訴我是誰!誰騙走的!”
“……是女娲。”
竟然是她。
對,是她,是她創造出的畫中人,她有權利随意擺布那畫,那開國公主慕容殊。那我呢?那畫難道就不是我的畫?
“師兄,回去吧。師父一直在昆侖山等你。”我一掌扇到蕭堯臉上去,以解心頭氣。蕭堯捂着臉沉思片刻,沒還手,只問我道:“大師兄讓你來的麽?”
我沒好氣:“我被白煙框來的,你該謝謝她。”
我為何如此執着這些石頭的事,我也說不明白,可能是想給她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誰也不能從根本上否定我,我存在,所以我會活。
“阿樂,當年的我比較自私。我……我向你道歉。”
“蕭堯,她已經……”
“我知道你聽的見。”
蕭堯擡手打斷我,深深緩了一口氣,再次開口:“……對不起。對不起,讓蕭洺扮你的那一刻我就應該明白……阿樂,我不恨你。蕭洺或許能騙過世人,可她騙不過大師兄,騙不過師父,更騙不了我自己。
……你不喜歡的,如今都随你,阿樂,沒有人再強迫你了。”
你聽的見,砟樂,可你在成為樂正洺妄之前,就不願再說話了。
我走上前,凝視着蕭堯的眼睛,伸手去撫他的臉。我努力将動作放輕柔,透過他的發絲,端詳陰影之下的猙獰——那是火舌舔過的痕跡,青冥山的那場大火,他在。
“嗯。”砟樂應了一聲,彼此再無話。
“我會回去的,不過不是現在。”我瞥一眼白煙,見她手中花藤緊握,對蕭堯叮囑道:“你回去,我教你一句話。麒煇若打你,你就用這話擾他心智。”
“我就不用挨打了?”
“不,你會挨的輕些。”
“哦。”
蕭堯臨走,似是有些無聲的交易,最後看了白煙一眼,終于離去。我躺在那朵碩大且妖冶的花裏,看着蕭堯離去的背影出神。
“掌管一年四季,千紅萬紫,你才是真正的花神。”視線裏已不見蕭堯,我目不斜視,癡癡道:“……你落血開花,平日以花治人,對桃夭上心……因為你才是真正的花君。”
我恍然大悟,原來花君早就換了神,千妍是花藥宮之主,但她不是第一位花藥宮之主。
“你怎會墜魔呢?”我終于敢看白煙,卻不敢置信,而她久久的沉默,似是思緒被我帶回了很久以前。
我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我也流了太多的血,昏昏欲睡。或許下一次醒來,我就會知道我究竟是誰,且不論我愛的人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認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