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回憶,或夢境,一幀一幀地向前推進,易清謠覺得很難受。

你經歷過鬼壓床嗎?就是那種感覺,你明明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清明,卻偏偏無法脫身。

只是此時壓在身上魇住她的,不是鬼,而是回憶。

她意識到自己在發燒,身體裏熱烘烘的像是有火在燒,外面卻覺得冷,喉嚨幹渴得忍不住無力地咳嗽,可她既不能、也不願意起身喝水。

因為她還不想醒來,她還不想,停止。

第一次一起吃飯之後,她和白沐骞一下子就更親近了。

那段時間,在她的印象裏,他們倆好像随時都在聊天,微信長時間地停留在與他的會話裏,每次因為有事退出來,基本上一處理完就又會進去,要麽是被他召喚進去的,要麽是她自己不假思索地就要跟他說話。

那是多麽充實的一個暑假!十九歲的天空,總是豔陽高照,綠蔭匝地,青春流光溢彩得潽出來,彌漫得那麽廣闊的一個校園才将将兜得住,加速而有力的心跳帶得身體也輕盈雀躍,真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就要騰雲飛起。

易清謠家教帶的兩個孩子都是初中生,假期的文化課家教安排在工作日,周末則用來上藝術或體育特長課。

所以易清謠周末都閑着,常常跟哥哥一起出去玩。

賀清聞當時還沒進入網約車階段,剛退伍回來那兩三年,他還在往一個辦公室文員的方向努力。

只是他只有高中學歷,這樣的工作實在不好找,只能在一些雇不起人的初創小公司,一人身兼數職,憑借着在夜校上的計算機和會計課程,把行政出納和網管這一攤子事都管起來,但是每個月去除了五險一金,到手也只有不到3000元。

易清謠那麽賣力地賺錢,也是希望能幫哥哥一把——或者……可能不能把話說得這麽大,只能說,讓哥哥能在生活的重壓下時常透口氣吧,至少每次跟哥哥一起出去玩,交通餐飲門票等,她都要全包——呃,有全包的能力,至于能不能搶過哥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然後就到了那天,易清謠終身難忘的那天。

或許她和白沐骞注定此生無緣,可那已然失去的一切,畢竟是在她的生命中真真切切地烙下過痕跡,那痕跡一旦烙下,就是永遠。

那天,易清謠敏感地覺得白沐骞有些冷淡,也可能是平常他們倆之間太熱絡了點,以至于不過是更符合普通朋友聊天特色的對話,都顯出了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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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一下子不踏實起來。

這是針對她嗎?還是說他遇到了什麽事,整個人狀态都比較低靡?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告訴她是什麽事,沒覺得在她這裏能得到什麽安慰吧……

易清謠越想越喪氣,到了中午,已是整個人都低落頹唐,什麽事都打不起精神去做了。

她決定索性睡個午覺,可能睡醒了就好了。

躺在床上,她又不死心地給白沐骞發了條消息,然後突然又洩了氣。

她決定不再等他回複了,甚至他的回複,她也不想看了。

于是她把手機往枕邊一扔,翻個身閉上眼睛。

然而睡意這個東西,是越努力醞釀就趕得越遠的,甚至明明已經調至靜音、連振動也沒開的手機,她都總能莫名感覺到它因為不斷收到新消息而在後腦頻頻亮起。

堅持又堅持,終于堅持不下去了!

她狠狠翻過身來,拿起手機——

一長串全是白沐骞的消息!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明明都覺得她也很喜歡我,每天都跟我聊天聊得很好,我都打算表白了,沒想到……”

“你看,就是這個人,唉,當然,他看起來也很不錯很愛她,就是總覺得面相氣質有點平庸,可能她就是喜歡那種為她低到了塵埃裏、無條件對她好的人吧,她其實也可以試試我啊,說不定我更符合要求呢?”

“這是她朋友圈的文案,她也很愛他吧……”

“我最難受的是,她都有男朋友了,怎麽還能總跟我說話,有時我覺得她對我真的挺有那種意思的,所以我是被當作暧昧對象了嗎?傳說中的備胎?真沒想到她是這種人……那麽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我本來覺得她真的……可能這樣說有點俗,可我真覺得她就像天使一樣!”

“我現在真的心裏特別不是滋味,晚上出來喝酒吧!”

剛看到那幾條消息的時候,易清謠心裏狠狠一沉。

“她”是誰?果然是有讓他失戀的人了嗎……

可他發來的圖片一眼看去就很眼熟,點開就更能确認,那……那那那,那不是她發在朋友圈的照片,配上了文案的截圖,以及她和他的聊天記錄嗎?!

易清謠的心又慢慢地漂起來,只是仍舊雲裏霧裏不得要領。

什麽意思呀?這裏面的“她”好像就是指的我本人?那他這些話……不是發給我的吧?

所以,是發錯了?

是她,讓他失戀了?

易清謠愣了兩分鐘,終于把頭緒捋出來了。

喜悅像是破土而出的熱泉,噗的一下從她心頭冒了出來,随之而來的就是令她抓狂的急切。

她急得不行,似乎生怕這一下子的功夫他就立刻改了主意,不再喜歡她不再肯等她,她咬着嘴唇連忙給他解釋:“我不是渣女,那個人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哥哥,親哥哥。”

“我哥也在上海,所以周末我們會一起出去玩,拍拍照片,我沒有把你當備胎,我……”

“我也是把你當成要表白的那個人的……”

幾乎是立刻地,白沐骞的回複來了:“!!!!!!!!”

易清謠的心頓時縮緊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看着他又發來了一串:

“我發錯了啊……”

“幸虧我發錯了!(愛心)(愛心)(嘴唇)(嘴唇)(親親)(親親)”

“不行,我太開心了,我馬上來找你!你在學校吧?還是在做家教?”

……

——

光影漸漸淡去,易清謠飄飄悠悠地離開了那個夢境。

或者該說是,結束了那段回憶。

她難受地動了動,便覺得渾身黏糊糊的難受,剛才出了一身大汗。

身上有些疲軟無力,她不情不願地從被子裏抽出手,摸了摸額頭,只覺得濕漉漉的一片冰涼,退燒了。

說來奇怪,跟白沐骞分手都快三年了,她始終禁止自己去回憶,雖然心是不可能禁止得住的,可到底是從來沒這樣放任自己沉浸在回憶中過。

這一放任才知道,五六年前的事,竟還如此歷歷在目,是因為生病而進入了某種冥想狀态、讓她更接近于靈嗎?甚至有些她後來已經想不起的細節,應該早已經被掩埋在潛意識裏的瑣屑,都被完完整整地還原。

而此時醒來,她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蕭索與凄恻,擁着被子,強烈地想要流淚,可是一場努力下來,也只是淺淺落了一滴細小的清淚。

回憶裏那徹遍靈魂的狂喜狂悲,掏心刮肚的深情摯愛,此時全都模糊而黯淡,就好像剛才随着那一場大夢發作出來的,是飛升而去的舊愛,如同傳說中出竅升天的靈魂,在從頂門離開前,經過她的大腦,于是給她帶來了如此清晰而流暢的重現,那是一場儀式,一場祭奠,她就此與這段往昔鄭重告別,那段記憶的實體已無,如今在她心底只剩下了些影子,和印記。

易清謠怔怔的,覺得傷心,抑或該說是很想傷心,因為舍不得,因為還習慣性地緬懷。

她想起一首歌,說愛就像一場重感冒,等燒退了就好。

她剛才發了一場高燒,現在燒退了,就結束了。

有人在輕輕敲門。

易清謠下意識地看了眼從窗簾後透進來的天光,是已經黑了,但因為秋假過後天黑得越來越早,一時也難以判斷時間,所以不知敲門的是顏蕭白還是已經回來的饒珈珈。

她這一下猶疑,敲門的人已經等急了,輕輕将門推開一條縫。

然後他就整個把門打開了:“醒了?感覺怎麽樣?”

易清謠開口試圖答話,然而聲音澀啞,鼻子也塞得嚴重:“還好,剛才發了會兒燒,現在已經退了。”

顏蕭白走過來:“那還是要吃點藥吧?”

易清謠點點頭:“我有感冒藥,一會兒我會吃。”

顏蕭白大大松了口氣:“啊?你有感冒藥啊?那就好那就好,你剛說藥店買不到,我操心了半天呢,到處問人,都跟人說好了,一會兒我一聲令下,他給随時送過來。”

易清謠萬分歉然:“呃……怪我怪我,剛才應該先跟你說清楚的,我沒想到……”,她咽下了後面的話,又道,“我剛來美國的時候跟你一樣,忘了帶常備藥,剛到沒多久就感冒發燒過一次,去了校醫院,然後拿了那什麽不認識的藥回來,吃了之後睡了足足24小時才勉強醒來,之後就再也不敢随便吃美國人的藥了……我哥知道這事以後急得不行,每個寒暑假他都要問我有沒有同學回上海,他買好常備藥送過去托人家帶回來給我。我說不用他買,我讓我同學回去給帶就行了,他非不幹,說怕人家買的不好不對不齊全,怕我不好意思總催總問、結果人家給忘了,怕老麻煩人家以後不肯幫忙了,總之一大堆婆婆媽媽的理由。最誇張的是今年暑假,我沒什麽關系特別好的朋友回上海或者從上海飛,只有一個同學是飛北京,期間到江蘇拜見未來岳父大人,他是跑到江蘇去送藥的。弄得我現在攢了很多藥,根本用不過來,珈珈一直分享着呢,以後也有你的份兒哈——呸呸呸,不吉利!”

她沒告訴顏蕭白,其實賀清聞每次都叮囑她,藥吃不完要過期了就扔,千萬不能給別人,給了藥給別人,自己就要生病了。這是迷信,哥哥信,她不信。

倆人就藥的問題掰扯清楚,顏蕭白又問:“那先吃晚飯吧?好像大多數藥都得飯後吃?我給你煮了粥,白粥沒什麽味道,怕你嘴裏淡,所以我弄了一點豬肉末,你想吃鹹的我就給你煮肉粥,你想吃甜的就給你加糖,行嗎?”

易清謠不由失笑:“你把我當什麽人了,慈禧太後嗎?這麽周到,怎麽可能不行!”

于是顏蕭白交代了一句“那你慢慢起來,我去弄去”,就如同得了重大表揚的孩子一樣喜滋滋地走了。

易清謠睡得身上發酸,索性趁着坐起來喝水,也不再躺回去,直接就披衣下床了。

她好奇地走到廚房,驚訝地看到顏蕭白将炖鍋裏的白粥舀了些出來,放進炒鍋裏,然後加入用醬油姜碎和小蔥調好的肉末——哎,仔細一看還有剁碎的豬肝末呢!他們上周末去買菜的時候他确實買了豬肝,但易清謠知道那豬肝都是大塊的,家裏也沒有絞肉機,剁得這麽碎倒是辛苦他了。

這一小碗肉末下了鍋,頓時濃香四溢,病得發蔫的易清謠也忍不住聳聳鼻翼胃口大開。

她笑着問:“你這是炒粥啊?這麽有創意!”

顏蕭白一邊忙得極其認真一邊回答:“這是跟我哥學的,我讀高中的時候跟他住一起嘛,有時我們倆都在家,懶得出去吃的時候他就會這麽給我做……”

說到最後,顏蕭白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事實上最後三個字基本上都是易清謠自己腦補的了。

她明白他對自己失言的懊悔,索性笑了笑,主動把話說開:“話說……你從來都不知道白沐骞是為什麽跟我分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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