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冷昕的奶奶是在他大三升大四的暑假裏去世的,那也是他學生時代最後一個暑假。
老人家只有冷昕這麽一個孫子,心疼他年紀輕輕父母離異,又一個人在外讀大學,把自己僅有的一套老房子和為數不多的財産全留給了冷昕。相比于固執的父親,冰冷的母親,一向慈愛的老人家算得上是冷昕唯一親近的人。
在那年的六月裏,季琰川畢業去了美國,七月裏,奶奶離世。
後來,譚珙喬的媽媽梁思月主動領養了貍花,只不過在冬天來臨之前,貍花也去世了。
那一年春節,冷昕沒有回家。
他一個人呆在Z市,在那間單人公寓裏望着窗外飛揚的細雪,心想,A市的雪要比這裏大很多,像鵝毛一樣,可他卻不想再看到A市的雪景。
冷昕望着車窗外熟悉的街道,那是他曾經高中上學的路上必經的商業街,遠遠的,他看到城市公園的噴泉綻開水花,四五個小孩子在噴泉邊玩水槍,不顧炎陽,他也曾經像那些孩子一樣。
那是多久之前呢,久到他快忘了自己也曾有過算得上輕松愉快的童年。
這裏的一切似乎都不曾變過,又似乎一切都變了。
這座六年未回的城市,他卻一點也不想念。
在他的神思游離于一片灰蒙蒙的迷霧松林時,有一雙溫暖的手捂住了他,像是九月的陽光傾瀉而下,驅散了壓抑的霧霭。
“累不累?我們先回家。”
季琰川的聲音暖洋洋的,他的手像是有火苗,冷昕漸漸從冽寒中複蘇。
冷昕有氣無力地輕輕嗯了聲,反手握住季琰川。
季琰川知他心情低落,不再多說,伸手攬過冷昕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之前冷昕和他說要回A市,季琰川随口問了一下,冷昕只說想回去祭拜奶奶,其餘的沒再多說。和冷昕認識這麽久以來,季琰川從未聽冷昕提過他的父母,只知道在冷昕高中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這也是當年冷昕和他在讀高中的時候,從冷昕同學那裏聽來的。
有一次和冷昕聊天談到A市,冷昕随口玩笑似的說他已經五六年沒有回去,季琰川當下心裏就留意了一下。季琰川隐隐地猜測,冷昕大概與他的父母之間有過不愉快的過往。
自他們下了飛機,冷昕似乎更加沉默。趙寬來接他們的一路上,冷昕也一句話都不再說,只是無神地望着窗外的A市,情緒低迷。
“季先生,季總說讓您晚上務必帶冷先生回家一趟。”
趙寬是季钤玉的私人助理,在季钤玉手下工作已有六七年,說話一向慢條斯理。
季琰川皺眉:“啊?老姐等不及要見她弟媳了?”
趙寬已經從季钤玉那裏聽說了季琰川和冷昕的事,對此相當淡定。
“季總說,她想和冷先生聊一聊。”
“沒空沒空,沒見着我家寶貝兒正煩着麽。”季琰川護食似的把冷昕抱在臂彎裏,對趙寬一本正經道:“告訴我姐,我和冷昕回來是有正事兒要辦的。等辦完了再去找她,急什麽。”
冷昕被季琰川當着別人面前這麽一摟,有點不太好意思,他捏了捏季琰川的手心,示意他放開自己,在人家車裏這樣像什麽樣子。
季琰川還就偏不撒手,反而抱得更緊。
趙寬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尴尬地推了一下眼鏡。
季琰川想了想又囑咐道:“對了,告訴我老姐,讓她這兩天別來煩我們。等忙完事兒了,肯定去找她。”
趙寬:“……好,我知道了。”
季琰川在A市有自己的獨立公寓,趙寬把他們倆送到季琰川家後就默默地開車離開了。
季琰川的公寓靠近市中心,地段上佳,裝修風格簡約大氣,還是三層複式公寓。冷昕一進門就聞到濃濃的資本主義金錢氣味。季琰川在Z市的躍層式公寓已經算是相當高級了,沒想到這家夥在A市的公寓居然還要氣派。
“趙寬居然沒給我買菜!我要讓老姐扣他工資!”
季琰川郁悶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過了會兒他端着一杯威士忌地走過來對冷昕說道:
“寶貝兒,我們晚上出去吃嗎?”
冷昕接過威士忌喝了一口,然後想了想說:“還是去超市買點菜吧,我們還要在這裏呆好幾天。”
“也是。”季琰川點點頭,又湊過來甜膩膩地親了冷昕一口,咂咂嘴,“酒不錯。”
冷昕橫他一眼,季琰川特喜歡冷昕這種半羞半惱的眼神,抱着他高興地蹭了蹭肩窩。
“昕昕吶,昕昕吶。”
“好熱,走開。”
冷昕扒開季琰川,這人沒完沒了地又抱上去,捧着冷昕的臉親了好一會。
等季琰川鬧騰完,冷昕就催促他去超市。
兩人去附近的大型購物超市買了兩大袋東西。回家之後季琰川在廚房清理果蔬,冷昕便去整理兩人的随行衣物。然而他剛把季琰川的襯衫從箱子裏拿出來,某只大型犬就飛奔過來,手裏攥着兩根黃瓜,緊張兮兮地盯着行李箱。
“寶貝兒,衣物、衣物我來整理吧!”
冷昕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向季琰川,又看了看面前大開的行李箱。
“怎麽了?”
季琰川立馬搖頭:“沒、沒什麽!就是覺得你洗黃瓜會比較幹淨!嗯!”
冷昕若有若無地哦了聲,站起來走到季琰川面前,從他手裏接過兩根黃瓜,沒多說什麽就出去了。
冷昕走後,季琰川才松了口氣。他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胸,挪到行李箱面前,從最深處的夾層裏摸出一個小方盒,偷偷摸摸地又藏到了卧室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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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黃昏格外鬼魅多變。
白晝的狂熱逐漸從大地退去,在天際暈開火燒過的痕跡。
“日與夜的交替,常有妖魔出沒,若心智不定,孤身一人行走,靈魂會被妖魔勾走,在日本,黃昏又稱為逢魔時刻。”
涼薄的口吻在夕陽餘晖中聽來有幾分虛無感,像是在這熱烈的溫度裏即将蒸發的水珠。
冷昕蹲着身子,用一塊綠白格子的方巾擦了擦灰冷的墓碑,他将白色的栀子花均勻地在白菊花上攤開。
“奶奶以前在日本住過一段時間,很信這一套。她時常和我說,切莫一個人在黃昏獨走,更不能渾渾噩噩,要記得來時的路和去的方向,始終保持清醒。”
季琰川蹲在冷昕旁邊,邊替他理花,邊認真地聽他說話。
冷昕忽然嘆了口氣,自嘲似的笑了起來。日落的晖色印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稍縱即逝地沉痛被季琰川捕捉到。
“你不會一個人,你的身邊還有我。別怕,我在呢。”
季琰川伸手撫了撫冷昕的耳畔,聲音又緩又柔。
冷昕笑着握住季琰川的手,又轉而望向墓碑上的那張舊照,張了張口,聽不出喜與悲。
“你看,我現在一個人走再也不用怕了。”
過了會兒,冷昕站起身,對季琰川說,點支煙吧,給他從未見過的爺爺。季琰川嗯了聲,從口袋裏摸出煙夾和打火機。
寥寥的煙草味散開,與鬼魅的黃昏融為一體。
冷昕向墓碑拜了拜,又伫立了好一會兒,目光有些失神。
“你知道嗎,我爸和奶奶在性格上一點兒都不像。奶奶就算到了八十歲也能每天享受生活的美好,積極樂觀,溫柔慈愛。而我爸,寡言少語,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陰沉,他極少地表露情感,只有一次,我十五歲時向他坦白自己的性取向。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那麽生氣,好像攢了幾十年的怒火一下子就都爆發出來,那天我還被他用字典和煙灰缸砸破了頭,他把手邊能用來砸人的東西全扔到我身上,滾燙的熱水,玻璃杯,墨水,鋼筆,邊角尖銳的文件夾。要不是奶奶及時趕過來,我恐怕早就沒命了。”
季琰川聽到這些,有點不敢置信,他想了想,又問。
“那你母親呢?她也沒有接受你嗎?”
冷昕蒼白地笑:“比沒有接受更糟。她天生是個理智又好勝的女人,說起來,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也很寵愛我的,只不過在她的官途一點一點地走得更遠之後,離我也越來越遠了。她沒有像我爸那樣打罵我,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之後她和我說,她理解了。”
季琰川看他一眼:“那為什麽你說……”
冷昕搖搖頭,“那是謊言,為了得到我的信任,為了在離婚這件事情上贏得主動權。直到後來她成立了新的家庭,我才明白這件事,她不需要一個離經叛道的兒子,她希望所有的一切在她可以掌控的範圍之內。”
季琰川愣了一下,這些他從未聽冷昕說過,既替冷昕感到遺憾,又心疼得不得了。
他原來以為冷昕淡漠疏離的外表下,是柔軟的,冷硬只是他天生的性格。可他不曾想到,冷昕那些冷漠難熬的日子也最終促使他變成現在這樣。他将美好,善良,柔軟從冷漠,虛僞,獨孤中提煉,他的溫柔,是建立在經過這些痛苦之上。
這樣一個倔強瘦弱的人,到底是用了多少力氣才從冰冷的壞境裏逃出來。
季琰川不是沒有過痛苦的日子,他相信每個人都會有過苦難,但是冷昕是一個人,一個硬生生将性格結成冽寒的人,形影單只地,無數次走在逢魔時刻。
而這個人是他最愛的人,這讓季琰川更為之心疼。
“如果我能早點知道,我一定不會讓你一個人。”
季琰川握着冷昕的手緊了緊,眼裏有說不出的情緒。
冷昕愣了一下,良久,他才緩緩看向季琰川,在餘晖盡綻的暖色畫面裏,他淡淡地笑,眼裏有淚光。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一個人。很久之前,在那段難熬的日子裏,你是我唯一的火光,讓我有了溫度去面對周遭。”
冷昕想過,他喜歡季琰川喜歡了那麽久,那麽偏執,是不是因為只要一旦不喜歡季琰川,他就沒了前進的力氣,因為這種極端的執念,他不敢放棄喜歡他這件事。
對于季琰川的喜歡,冷昕不知不覺地将其融化在生命裏,似乎那是他唯一可以做的,追尋光明,陽光和溫度的方法。
冷昕緩緩地吸了口氣,對季琰川輕松地說道:
“季琰川,我還是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