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掃雪

大雪下了一個月,十二月三日,雪停了。

癱瘓的政府機構勉強維持運轉,積雪深度達到一米七四,鏟車轟隆隆地推過馬路,試圖清理出平整的路面,然而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陳落坐在沙發上,專注地盯着電視機熒屏,新聞女主播說:“插播一條突發新聞。”

“新疆烏魯木齊市、昌吉市、昆塔爾市,甘肅蘭州市、張掖市,寧夏銀川市、中衛市在清雪工作中遭遇異常現象,請群衆們待在家中,不要出門。”

異常現象?陳落摁遙控器轉到新疆地方新聞臺,一模一樣的表述,“異常現象”,這什麽意思?

水燒開,陳初沏了兩杯茶,把杯子端到陳落面前:“喝。”

“謝謝,你不嫌燙嗎?”陳落接過杯子放在茶幾上,偏頭透過窗戶看外面大亮的天色,說,“我們出去。”

“它說,我們不能出去。”陳初指向電視機。

“在超市門口,不走遠。”陳落說,“雪把路堵住了,顧客沒辦法進來。”

陳初想了想,說:“好。”

陳落看着陳初一身單薄的襯衫長褲,問:“你不冷嗎?”

陳初搖頭。

陳落不信,伸手去摸陳初的手臂,熱騰騰的,像個火爐。陳初僵着胳膊,怔怔地盯着地板發呆。

零下四十度,新疆的暖氣管道深埋地底,所以沒有被凍裂,暖氣正常工作。

出門要穿一層秋衣兩件毛衣一個棉馬甲加一件羽絨服的陳老板深深地羨慕陳初的體格,他站起身:“你去倉庫拿鐵鍬和推雪板,我換好衣服就來。”

“嗯。”陳初說。

“不行,你還是要穿厚一點。”陳落招手,“不然太顯眼了,過來。”

陳初乖乖跟在他身後,看陳老板像只土撥鼠從衣櫃裏刨出一堆冬衣,陳落說:“床板底下有羽絨服,你幫我扶着。”他掀起木板,拿出兩件長款棉服放在床上,“試試。”他和陳初并肩站比個子,兩人差不多高,看不出分別,他點頭,“應該能穿。”他又打開衣櫃門在抽屜裏找出兩條圍巾和一雙手套,“還有這個。”

兩人換好衣服,陳落穿得格外厚,一搖一晃像個高堅果,陳初穿得少一些,顯出修長的身段。

手執除雪工具打開超市的玻璃門,積雪凍得結實,不像上一次散落垮塌,直愣愣地矗立原地。陳落揮起鐵鍬捅進雪裏,和陳初一起用力掏出一個洞。

隐隐約約的,他聽見趙子慶的聲音:“陳老板!”

“哎!”陳落應道,“這裏。”

陳落個子高,在一米七的積雪裏露出腦袋,趙子慶沒那麽高,他跳起來:“我在這。”

“今天夠冷的。”陳落說,“小嘉上學了嗎?”

“沒呢,一個月沒去學校了。”趙子慶說,“今天零下四十度,小嘉在家上網課,抱怨說眼睛都要看瞎了。”

“怪不容易的。”陳落說,“你家有存糧嗎?要不要我給你拿點?”

“好啊,我們吃了一個月幹果。”趙子慶說,“吃得夠夠的。”他跳起來看到陳初,“這位是?”

“我弟弟。”陳落說,“豆豆在家睡覺呢。”

“以前沒見過。”趙子慶說,“你家兩個大男人,肯定要吃不少東西,我店裏還有存貨,跟你換換。”

“太客氣了。”陳落說,“我們倆夠吃。”

“這個時候給錢你也用不上,鄰居這麽些年,我不能占你便宜。”趙子慶說,“哎?你那邊雪怎麽那麽薄?”

陳落笑着說:“我上個星期開門營業來着,李勝利來我店裏買東西,應該是他們挖的。”

“這樣,老張呢,你見他了嗎?”趙子慶問。

陳落搖頭:“沒有,我想去他那看看,可惜沒辦法過去。”

“好了,堆在這裏就行,等會兒有車過來推走。”趙子慶把雪堆在馬路上,“幸虧新疆地方大,把雪堆到戈壁灘上就好,等氣候暖和化雪了,說不定新疆能變成糧倉。”

陳落樂了:“你這麽說還挺像個好事。”

“苦中作樂呗,總不能坐地上哭吧。”趙子慶說,“我把老張門口清一下。”

“我們幫你。”陳落說,“我看南方受災挺重的。”

“是啊,凍死好多人,他們沒有暖氣,也不會常備冬衣,海南都降到十度了。我表弟在廣州,給我打電話說想要一床棉被,可是大雪封城,交通都停了,我怎麽給他寄啊。”趙子慶愁眉苦臉。

“會好的。”陳落說,“起碼雪停了。”

“是啊,起碼雪停了。”趙子慶嘆氣,低頭掃雪。

三個人一直掃到下午,中途歇了個午飯時間,把三個門面門口的路清掃幹淨。

傍晚,市政的清雪車來了,兩臺開道,兩臺收尾,卡車跟在後面,一共六輛車,來回兩趟清理幹淨六車道的馬路,重現街道的往日面貌。

仿若這場災難沒有來過。

陳初、陳落和趙子慶坐在樓梯上看清雪車忙碌,陳落分給趙子慶一根煙,自己點燃一根,夾在指間:“我弟弟話少。”

“看出來了。”趙子慶抽了一口煙,享受得眯起眼睛,“我看新聞,說是太陽活動帶來的,你覺得這事什麽時候能完?”

“不知道。”陳落呼出一口煙氣,“我只有那麽點存貨,勉強撐到過年。”

“那你還賣東西給他們?”趙子慶問,“難道不該留給自己嗎?”

“你說得對,但我不想,大家都是鄰居,互幫互助應該的。”陳落說,“一個人活下去有什麽意思。”

“是啊。”趙子慶認同地點頭。

“我比較擔心張屹,他有個在內地的媽,如果出了事……”陳落說。

趙子慶接道:“老張就解脫了。”

“你這麽覺得?”陳落問。

“是的,老張不願意回去就是因為不想看到他媽,不想聽她念叨。”趙子慶說,“你沒結婚,不懂男人夾在母親和媳婦之間有多難。”

“很難嗎?”陳初開口,“難為什麽要結婚呢?”

“因為必須結婚,不結婚就沒有孩子,沒有孩子就沒有根。”趙子慶說,他撚滅煙頭。

“為什麽要有根?”陳初疑惑地問。

“孩子是牽挂,是風筝線。”趙子慶說,“我們這一輩人是這麽想的,你們年輕人可能不認同。”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結不結婚有什麽關系呢?我沒結婚咱倆不照樣是朋友?”陳落說,“找個喜歡的人最重要。”

“确實。”趙子慶深以為然。

陳初傾身湊過來,低聲在陳落耳邊問:“什麽是喜歡的人?”

被呼出的熱氣搞出一身雞皮疙瘩的陳老板往後仰了仰,問趙子慶:“趙老板覺得什麽是愛情?”

“哈哈哈哈你讓我重溫青春呢?”趙子慶笑起來,皺紋堆疊眼角,“我記得我第一次見玲玲的時候,她穿着一條白裙子,裙子邊緣一圈紅色的圓點,蹲在花叢裏擺姿勢拍照。”錢玲玲是他的妻子,街坊間傳言說錢玲玲生下趙嘉和別人跑了。“我說她把花踩壞了,她罵我多管閑事,趕過來的保安把她訓哭了。我哪見過女孩子哭,買了一根冰棍給她。那時候一根冰棍幾分錢,她高興地誇我是個好人,真是個愛憎分明的女孩子。”

“是啊。”陳落附和,他想起孔勐祥,胸膛升起一股煩躁。

陳初看着趙子慶,他的眼瞳極其澄澈,像兩汪靜潭,倒映出趙子慶懷念的表情。

“可惜她離開你了。”陳落說。

趙子慶笑了一下:“可惜。”

陳落莫名覺得趙子慶的笑容不對勁,陳初看向路口的清雪車:“他們為什麽停下來了?”

“嗯?”陳落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路口的清雪車停下,工人師傅圍成一圈。

“出事了?”趙子慶問。

“可能。”陳落站起來,“新聞說異常現象,不知道是什麽。”

“我們去看看。”趙子慶說。

一行三人朝路口走去,陳落瞥見一抹鮮紅:“有血。”

圍觀的工人們突然集體發出一聲驚呼,迅速散開,陳落看清楚了人群中間的東西——一截活動的手臂,蠕動着往前爬。

“這什麽東西!”趙子慶吓得叫出聲。

“怪物,快跑!”一個工人大喊,“它會動,它會動!”

陳落同樣被吓到了,他問身邊的工人:“你們之前見過這種東西嗎?”

“見過一個坐起來的死人。”工人邊說邊往後退,“它是活的!”

陳初随手拾起一個布袋蓋住斷手,手臂不動彈了。

“是光?”陳落猜測,“太陽活動導致的。”

“那裏……”趙子慶指向雪堆裏,“可能有個人,你們把他的手臂砍下來了。”

一個工人鼓足勇氣往前挪動幾步,拿起鐵鍬:“警察一會兒就到。”

“不是光。”站在遠處的一個工人篤定地說,“是雪。”

“那它為什麽不動了?”陳落問。

“把袋子拿開試試。”工人走過去拿起袋子,手臂照樣不動彈,“你瞧。”

陳落還想說點什麽,警車來了。

警察将人群驅散,挖出剩下的屍體裝進袋子。

陳落小聲說:“原來這就是‘異常現象’。”

“你覺得它是什麽?”趙子慶問。

“我覺得我們在科幻片裏。”陳落抹了把臉,“按照電影常用情節,它們以後會進化,然後把我們全殺了。”

“行,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我的糧食不夠了。”趙子慶仍有心情說笑。

維持秩序的警察瞪他們一眼:“胡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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