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死亡

“爸爸,我們去哪?”小男孩問。

“拿好。”李勝利把水杯遞給兒子,“熱的,喝兩口暖身子。我們去烏魯木齊。”

李齊豪抱着熱騰騰的水杯,腦袋縮進帽子,他哈出一口白氣:“我想回家。”

李勝利坐在駕駛室裏,向前看,長長的貨車車隊,一輛一輛排開,仿若火車的一節節車廂。車隊緩慢地挪動,停靠救助站,裝滿物資,駛上高速路。

“我們……”李勝利笑起來,滿腔自豪和熱情,“要做一件偉大的事情。”

“偉大的事情?”李齊豪偏過頭。

“爸爸要把前面那些棉被,送到烏魯木齊去,這樣住在南方的人們就有被子蓋了。”李勝利說。

“他們自己沒有棉被嗎?”李齊豪問。

李勝利解釋道:“他們有,可惜沒有那麽多,我們要幫他們過冬。”

貨車啓動,李勝利小心地把車停靠路邊,搖下車窗向外面揮手:“你好。”

“你好。”警察擡起手敬禮,“感謝你的幫助。”

後視鏡中倒映出志願者裝車的畫面,李勝利說:“也謝謝你們堅守在崗位上。”

一個志願者提着一個塑料袋跑過來:“師傅,這是水和餅幹,路上吃。”

“謝謝。”李勝利收下食物,李齊豪好奇地探出頭,李勝利對警察說,“這是我兒子。”

“帶孩子上路?”警察問。

李勝利憨厚地笑:“孩兒他媽走得早。”

“好了。”車尾的志願者揮手示意。

“我走啦,再見。”李勝利說,李齊豪擺擺手:“叔叔再見。”

“再見,一路平安。”警察朝遠去的貨車敬禮。

“出去啊趙哥?”陳落站在超市門口。

趙子慶拉下卷簾門:“嗯,出去辦點事。”

“路滑,小心些。”陳落說,“小嘉呢?”

“樓上寫作業呢,我做好飯放在冰箱裏。”趙子慶說,“先走了,拜拜。”

“拜拜。”陳落揮手。

趙子慶走到馬路邊,招手攔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坐進去,對司機說:“西山公園。”

貨車駛上高速路,表盤顯示時速一百,廣播裏主持人說:“烏昆高速路面冰凍,各位師傅注意低速緩行。”

一路上李齊豪吃吃喝喝睡睡,卡車駕駛室寬敞,任小男孩怎麽撲騰都沒事。他撕開餅幹的包裝袋,邊吃邊透過車窗看外面飛逝的雪景,純白的曠野,星星點點的枯樹,仿若一幅加長版印象派畫作。

駕駛室前窗落了幾片雪花,短短五分鐘,狂風夾雜着暴雪呼嘯而至。李勝利打開霧燈和雙閃警示燈,狂風如厲鬼敲打車門,李齊豪害怕地縮在座椅上:“爸爸。”

“別怕。”李勝利穩住方向盤,輕點剎車放慢速度。

只見後視鏡反射極亮的燈光,傳來急促的喇叭聲和尖銳的剎車聲,李勝利心中咯噔一聲,剎車換油門試圖加速躲過後車的追尾。

然而太晚了。

後面的大貨車猛烈撞擊卡車,李勝利握不住方向盤,車輪打滑,斜着翻下高速路。李勝利解開安全帶,伸手将李齊豪抱進懷裏:“別怕,爸爸在。”

卡車翻面倒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中,高速路基挂着一輛搖搖欲墜的大客車。

許久,久到風停了,雪停了,一切安靜下來。

李齊豪動了一下手指,徐徐蘇醒,他被李勝利抱得很緊,緊到掙脫不開,他小聲喚道:“爸爸?”

李勝利不回答。

李齊豪驚慌地擡頭,血液打濕了他的發,低溫結冰,硬邦邦的。他費力地伸出手摸李勝利的脖子,皮膚冷涼,早就沒有了生機。

“爸爸,救救我爸爸。”李齊豪狼狽地爬出車窗,他個子小,縮着肩膀往外探出半個身子,玻璃渣和冰淩劃傷了他的胳膊,鮮血滴落,他用盡全力喊,“有人嗎——救救我爸爸——”

西山公園往西走一個路口,是一片墓園。

出租車停在路邊,趙子慶下車,朝西山公園走去。走到門口,他對門口賣香的老婆婆說:“買十柱香。”

“給。”老婆婆遞給他香火。

趙子慶拿着香進入公園。

因為挨着墓園,西山公園平日裏沒多少人,現在又是災難期間,更沒幾個人有閑心散步。

冷清的公園不像外面馬路掃得那樣幹淨,草草清掃出一條彎彎的小路,趙子慶沿着小路走,小路通向山頂,路兩邊是光禿禿的樹林,盡頭是一座小廟。

小風徐徐,刮到臉上如刀割,趙子慶站在廟前,沒有進去,他轉身,正對着山腳下的一泓人工湖。

風漸漸大起來,卷起暴雪,吹得樹枝撲撲簌簌。小廟門前有一棵被蟲蛀的空心老榆樹,它頂不住狂風,緩慢傾斜。站在樹下注視着人工湖的趙子慶恍然不覺,“咔嚓”一聲,榆樹主幹斷裂,連着厚重的樹冠一同砸在趙子慶背上。

趙子慶被砸倒在地,風吹着樹幹朝山腳滾去,餘下男人躺在雪地裏人事不知。

傍晚。

“陳叔叔。”趙嘉走進超市,臉上帶着濃濃的憂慮,“我爸爸還沒回來。”

“趙哥沒回來?”陳落納悶,“你知道他今天幹什麽去了嗎?”

“他說他去廟裏拜拜。”趙嘉說,“求個平安。”

“這樣,哪個廟?”陳落問。

“西山公園。”趙嘉說。

“你打電話給他了嗎?”陳落問。

趙嘉點頭:“他不接電話。”

奇了怪了,陳落想,論趙子慶疼愛趙嘉的程度,不可能把小家夥丢在家裏不聞不問,他對趙嘉說:“你在我這坐一會兒,我幫你問問。”

“好,謝謝陳叔叔。”趙嘉坐在凳子上,陳落遞給他一本雜志打發時間。

陳初下樓,看到趙嘉,猶豫地停下腳步。陳落朝他招手:“過來。”

陳初磨磨蹭蹭走過來,湊到陳落耳邊小聲說:“我剛剛洗澡,遇到一個問題。”

“什麽?”陳落問。

趙嘉好奇地擡頭看陳初。

陳初說:“我想到你,然後我……”話到嘴邊,他生生換了一個詞,“難受。”

陳落腦袋上的雷達叮呤咣啷響起,急忙伸手捂住陳初的嘴巴,朝趙嘉尴尬地微笑:“你看雜志,我們出去說。”

“好。”趙嘉乖巧點頭。

陳落拖着陳初走出超市,嚴肅地問:“你說清楚,哪裏難受?”

“就……”陳初手往下,他眼瞳大而黑,無辜地看着陳落時顯出幾分稚氣,手停在腹部,他本想繼續往下,被陳落死死抓住手腕,他說,“這裏。”

陳落腦袋裏嗡嗡響,不知是氣惱還是別的什麽情緒,他整理了一下詞彙:“說明你長大了。”

“長大了就是想到你就……”陳初問。

“不是想到我就,是自然沖動。”陳落糾正陳初的話,“這是正常的。”

“哦。”陳初老實地低頭,“可是很難受。”

“忍着。”陳落松開陳初的手腕,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我打個電話,這個事你別跟其他人說。”

“好。”陳初應下。

陳落撥通110,說:“你好,我叫陳落,位于……”他把趙子慶的事簡單描述一遍,電話那頭甜美的女聲說:“好的,民警馬上到。”

陳初站在陳落身旁,試探地伸手去牽陳落,陳落專心打電話顧不上陳初的小動作:“謝謝您。”挂掉電話,他低頭看着陳初的手,“又搞什麽呢?”

“我想……”陳初說,他抿唇,“我忍不住。”

怎麽又扯回剛剛那個話題了,陳落怕帶壞小孩子,拽着陳初走到綠化帶旁:“你想到我就,那個什麽,因為我養大了你,這是一種雛鳥情結。”

“不是。”陳初拒絕接受這個聽上去貌似很有道理的解釋,他問,“什麽是雛鳥情結?”

“就你現在這樣的。”陳落說,“認為睜眼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你最親近的人。”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個胖子。”陳初說。

陳落語塞,他擡起手:“你先松開我。”

“不。”陳初說,“我不想。”他本就是憑直覺行事的大妖,他有一種精準到離奇的直覺,帶領他活過萬年時光。這次,他一點兒也不想松開陳落的手。

陳落拿他沒轍,他和陳初差不多高,但沒有陳初壯。陳初的肌肉陳落見過的,實心的肌肉,一拳能把他打倒站不起來。

“你想怎麽樣?”陳落問。

“我……”陳初提出一個貪心的要求,“我能不能抱抱你,像你之前抱我一樣?”

“我什麽時候抱過……哦。”陳落想起災難之前他可是天天抱着大狗看電視,他稍稍往後挪了一步,“可以,晚上看電視再……”他話沒說完被陳初一把拽個踉跄,兩個男人撞在一起,陳落的下巴磕在陳初肩膀,他穿着厚厚的棉服,緩沖了大部分力量。

陳初穿得少,僅僅一件單薄的襯衫,他抱緊陳落,像抱緊一塊船錨,呼吸由急促轉至平緩悠長,他喃喃道:“不是雛鳥。”

“好,不是。”陳落順着他的話說,對待自己養大的禍鬥,陳落有着無限縱容的耐心。

陳初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變成人?”

“為什麽這麽說?”陳落挑眉,他推開陳初,雙手握住對方的肩膀,“我十分高興你變成人,同樣十分榮幸你願意陪在我身邊。”他深吸一口氣,第一次把真心話說給陳初聽,不管陳初能不能聽懂,他仍要說,“我會教你做一個真正的人,你就能走遍人間,賞盡繁花。”

“你不是災難的代言人,你值得更好的生活。”陳落說,“我願意帶你領略世間美好。”

“好。”陳初說,他看着陳落,滿心滿眼都是對方的面容,“謝謝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