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今天我是作為一個長者……
場記板上下碰撞發出一聲脆響,攝影師扛着機器緩慢走過床前,細致地拍攝司柏志的面部表情。
替身女演員率先開口。
她倒是熟背臺詞,但由于演技太過青澀,聽起來有些拿腔拿調:
“智先,舅舅白日裏來過了麽?”
司柏志像是沒聽懂她的話。
他先是愣了愣,渾身慢慢繃緊。然後,那對長眉一點點凝結,薄薄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沉默着,沒有答話。
女演員道:“他若是再來要錢,你就叫老丁把他打發走吧。”
司柏志放在床沿的大手用力握緊,關節泛白。
終于,他開口了。
那聲音溫潤如水,其中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蓮兒,你舅舅正月裏已經走了。你忘了麽?是我們給他送的葬。”
“啊,這樣麽。”
女演員做作地念着臺詞,司柏志不但不出戲,反而很憐惜地望着她,雙眼中仿佛氤氲着潋滟水光,豆大燭火在一雙黑瞳中顫抖搖曳。
沉吟半響,司柏志仿佛不忍再看發妻為病痛折磨的憔悴模樣。他微微低下頭,移開了眼神。
可是很快,他又擡起了頭。
就算只是一分、一秒,他也要多看妻子一眼。哪怕這份凝視會讓他心如刀絞……
“我還記得我嫁到秦家的那一天,整個秦鎮的人都來吃喜酒,大紅鞭炮放了半宿,一直吵、一直吵,吵得我耳朵都疼了……”
女演員自顧自地說着臺詞,監視器中,王子越看到司柏志的薄唇在顫抖,兩行清淚無聲地劃過那俊美而蒼白的臉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顏歡笑,喉頭壓抑着不易察覺的哽咽:“你覺得吵麽?可我覺得,那一天好安靜好安靜,就像此時此刻一樣安靜。自我掀開你的紅蓋頭那一刻起,我的耳邊就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那天,你是那麽美麗,你的微笑好似熊熊燃燒的石榴花。”
秦夫人勉強笑了笑:“你的心意,我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當奶奶他們逼你娶姨太太時,我并沒有反對,哪怕我的心已破碎如塵……可是,她終究也沒能為你生下一男半女……”
秦智先搖了搖頭,生硬地打斷她。
“我們不是還有聞源麽?這孩子沒有父母,而我們沒有孩子,我早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待。”
“聞源?他多久沒有寄過家書了?聽說法蘭西也并不太平……”秦夫人長嘆一聲,“智先,我們秦家,終究絕後了。”
”不會的,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回家。所以,他一定會回來。“
秦智先的眼神飄遠,定定地望着不知名的遠方。
“等到那時,我們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秦夫人雙眼渙散,幾不可聞道:“有人來了。”
“誰?”
秦智先倏地站起身,虛掩的雕花木門外,空寂的月光灑滿庭院。
“誰來了?“
”那兩個人來了……那兩個人來了!“
她開始大聲嘶吼,瘦弱的身體如脫水鯉魚般劇烈顫抖。
“他們走過來了!”
秦夫人的喊叫十分令人費解,但是,那沒頭沒尾的話語中,似乎滲透着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
忽然,秦智先反應過來了什麽。
大家族長的淡定氣度早已不在,他驚慌失措地跪在床前,緊緊握住秦夫人的手:
“蓮兒?蓮兒?不要跟他們走,不要跟他們走啊!”
秦夫人痛苦掙紮片刻,忽然猛一挺身,僵硬的身體瞬間軟倒在床榻間。
四下一片寂靜,月色如水,冰涼沁骨。
秦智先的掌心中,秦夫人的手一點點滑落,無力地垂在床沿。
“……”
秦智先跪在床前,慢慢地、慢慢地捧起那雙手。他閉上眼睛,将她冰涼的手抵在眉心,表情虔誠又絕望。
片刻後,他松開那雙手,緩緩站起身。
他不再去看床上的女子,只是微微仰起頭,蒼茫的眼神寫滿悲苦與哀辛:
“爹,娘,你們叫孩兒守着這宅子,孩兒做到了……”
秦智先高大的身軀開始顫抖,這個堅毅固執的大家老爺終于被命運的重擔壓垮。
“宅子還在。可是,宅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秦智先突然開始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放肆的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冰涼的淚水從臉龐滑落,一滴滴迸落在陳舊的衣襟間。
那笑話也是天底下最可悲的悲劇。
“只有我還活着,為什麽?只有我還活着……”
秦智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醉漢般歪歪扭扭地走到門口。
萬籁俱寂,月上枝頭。
這是一個恬靜而美好的春夜,晚風和順如水,宛若母親柔軟的懷抱。
秦智先怔怔地望着秦家大門,那束縛了他一輩子的桎梏正在變得透明、淺淡……
耳邊響起了千萬個聲音,轟隆隆要将他的靈魂碾碎。
千萬個聲音一起呼喚他——
“大少爺。”
“我的孩子……”
“秦老爺!”
“叔叔——”
“智先。”
斷了氣兒的秦夫人就躺在背後,但他看到她正在眼前。
空曠的庭院中,他看到她如花照水的曼妙身姿。
“智先。”
她穿着一襲紅衣,十根青蔥玉指捏着一張精致的紅蓋頭。小巧紅唇噙着微笑,美得如同熊熊燃燒的石榴花。
秦智先喃喃喚了聲“蓮兒”,跌跌撞撞地撲向虛無的空氣。
“走,我跟你一起走……”
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步履蹒跚,義無反顧。
最後呈現在鏡頭中的畫面,就是這樣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走出秦家大門,毫無留戀地踏上長街。
薄霧如浮雲般在青石板路的上方游蕩,遠方在那裏?看不清楚。
那背影孤單而寂寞,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走,從殘酷無情的現實,走入一個朦朦胧胧的幻夢。
走,一直走。
再也不要回頭……
“CUT。”
高度緊張的工作人員們都松了一口氣。沒過一會兒,司柏志單手提着長袍衣擺,慢悠悠走回大院,來到導演旁邊。
見王子越坐在監視器前,司柏志并不驚訝,只是淡淡微笑着,伸手碰了碰他的眼下。
王子越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手一片冰涼濕潤。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司柏志笑道:“看來最後這一場戲,我演的很不錯。”
“那當然了,不愧是你。”
郭學德也很感慨,靈活地盤動手裏的玉球。“這孩子也很好學,大結局就看他的獨角戲了。”
王子越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十分羞赧。
見識過影帝水準的表演,他心裏更加沒底。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最清楚不過。
莫說趙子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的演技好歹是過關的。可是,秦聞源的獨角戲要演不好,在同一部戲裏被影帝碾壓演技也就罷了。要是因為自己演技爛,把這麽一部好片子給毀了才是罪過。
郭學德曾經說過王子越是在演自己,和人物性格契合時就能演得好,反之就要出戲。現如今到了大結局,秦聞源已經在外漂泊多年,而他糊裏糊塗地才活了一個月,演技和心境哪能有什麽突飛猛進的長進?
司柏志和郭學德說了會兒話,劇組的大家便張羅聚餐,慶祝影帝殺青。
王子越沒心情喝酒,跟着去飯店露了個面兒,便回房研究劇本去了。
等到嘈雜的聚餐結束,司柏志不緊不慢地回到賓館房間,發現一個男孩正在門口徘徊。
司柏志笑了笑,慢慢走過去:“你這是送貨上門?”
王子越深深一鞠躬:“我想請教你一些關于演技的問題……”
司柏志擺擺手,溫和道:“進來吧。”
影帝的房間意外地十分淩亂,王子越繞過一個個攤開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小塊兒空地上。幾把椅子和沙發上都堆着各式各樣穿過的衣服,根本坐不了人。桌面櫃頭堆滿了淩亂的稿紙,電子産品和充電器電線彼此糾纏,整個房間如熱帶叢林般險象環生。
司柏志推開床上的被子,用力扯平褶皺的床單,有些歉疚道:“你就坐這兒吧。”
王子越只好在床沿坐下,忍不住問:“你不收拾一下房間嗎?”
“助理也有自己的工作,不能總是幫我收拾房間,再說我很快就回去了。”
助理不能收拾房間,你自己就不會動手嗎?看來司柏志是個表演天賦滿格的天才,生活技能為零的白癡。
司柏志也在床沿坐下,他單手撐着下巴,饒有興趣道:“你想問什麽?”
王子越捋了捋頭發,煩惱極了:“我對演戲……有些摸不着門道。”
聞言,司柏志眯起彎彎的眉眼,促狹道:“你不是演了個偶像劇嗎?這幾天劇組的姑娘都在讨論你,小狼狗。”
怪不得今天進組時好多妹子都很熱情地來打招呼。王子越不好意思道:“那個電視劇随便演的,對演技根本沒有長進。”
“如果你用這種心态去演戲,演技肯定不會有長進。”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王子越嘆了口氣:“你想說演戲不分高低貴賤,無論多麽腦殘的劇情,只要用心演,都能有所收獲?”
司柏志心平氣和地反問:“你覺得不對?”
他的氣質十分儒雅,溫和得如同風平浪靜的清澈湖面,似乎永遠不會着急上火。面對這麽個神人,王子越忍不住說出心中的實話:
“你們這些大咖演員永遠都這麽說,每一個角色都是平等的,不管接到什麽本子都會認真去演,但你們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有些A級演員,比如阮惠鈞,她只拍電影,電視劇不管什麽題材,碰都不碰。”
司柏志沉吟片刻,忽然抛出一個問題:“那你覺得電影和電視劇有什麽區別?”
對此,王子越有自己的想法,便認真道:“電視劇只是平時的消遣,觀衆随便看看打發時間而已,但電影不一樣。觀衆要專門走出家門走進影院,花錢買電影票。如果電影的質量和電視劇一樣,這對于觀衆來說是無法接受的事情。雖然近些年,一些大投資電視劇也號稱有電影的質感,但電視劇和電影的播放、敘事和表演方法都不一樣。電影要求演員有更加高明精湛的演技,這也是為什麽一些演員在電視裏很優秀,但一上大屏幕就原形畢露的原因。”
司柏志點點頭:“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我想,你也好,觀衆也好,現在的投資商也好,都太糾結于藝術傳播的媒介載體了,為什麽不專注于它傳播的內容本身呢?演員的演技也是為故事本身服務的。難道因為熒幕大小的差別,哭就會變成笑,笑就會變成哭嗎?”
王子越試探地問:“你是說,最重要的是劇情嗎?”
“沒錯,說到底,電影和電視劇都是講故事的一種方式。有些故事适合用電影來講述,有些故事适合用電視劇、或者小說、或者音樂來講述。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能不能與受衆産生情感共鳴,而不是它的屏幕有多大、時間有多長。只要你會講故事,一個最最俗套的爛梗也能讓人心潮湧動;你要是不會講故事,無論弄出多少花頭,觀衆也是看過就忘,你根本無法觸碰他們的內心。”
王子越忍不住反駁他:“你說的是理論中的理想狀況。但是現如今,電視劇就是大衆快消的商品,唯有電影才能創造名垂青史的藝術品,這就是現實。電影演員的水平就是比電視劇演員要高。當然了,我知道國內的影視劇行業還不成熟,演員胡亂演,大家也胡亂拍。但是在電影産業發達的地方,電影和電視劇演員之間是有明顯的地位鴻溝的。”
司柏志的神情十分認真:“是麽?但電影和電視劇不都是滿足觀衆情感需求的存在嗎?難道人的情感需求也有高低貴賤之分嗎?”
王子越被哽了一下,反駁道:“難道在你眼中,一個講述人生悲喜、世事無常的歷史正劇,和一個黏黏糊糊只知道談戀愛的偶像劇,沒有任何差別嗎?”
司柏志從容道:“我并沒有否定二者的差別,但我希望你看到,一個觀衆會為《亂世浮沉》落淚,也一樣會為《熒屏之吻》歡笑。這兩種情感本質上沒有差別,都是一個觀衆被你的作品打動而浮現的真實反應。你覺得正劇更加高雅,我覺得談戀愛也并不低俗。我們每個人都有渴望愛情的時候,當你我還是毛頭小子時,難道不是成天就想着早戀嗎?”
王子越有些動搖:“這……”
司柏志繼續說道:“我不覺得演偶像劇有什麽丢人的。人們常說,電影是造夢的機器,但電視劇、小說、音樂也是擺脫現實枷鎖、通往美好夢境的渡船。人們強加了太多标簽在藝術的形式之上,反而忽略了其中的內容。你覺得演偶像劇不值一提,但是偶像劇自有其受衆群體,難道他們的喜好不值得被尊重麽?不值得最佳的演員為之付出最佳的演技麽?”
“可是,大家都說,偶像劇就是、呃、庸俗……”
這其實也是王子越心裏一直想說的話。
他在《亂世浮沉》和《熒屏之吻》兩個劇組都待過,工作人員給他的觀感十分不一樣。《亂世浮沉》劇組的氣氛十分嚴肅,一切工作都為作品本身的質量考慮,大家還專門開會讨論劇情。當然,趙子淩這種沽名釣譽之徒和他這種渾水摸魚走後門的除外。
相對來說,《熒屏之吻》的導演和演員根本沒有打磨作品的心思,大家只是拿偶像劇當賺錢或者賺人氣的工具,連劇本都能因為投資方不爽這種原因随意改動。這也是某種惡性循環吧。
“是的,大家都說偶像劇是庸俗的。但是,這個市場上充斥着庸俗作品,這說明什麽?說明喜歡庸俗的人是大多數。再者而言……”
司柏志認真地反問。
“何為高雅?何為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