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怎麽能夠停滞不前!

“庸俗和高雅就是、就是……”

王子越捉急地抓了抓頭發,司柏志對影視藝術的看法太過與衆不同,乍聽之下就是強詞奪理,可細細一想卻讓人無法反駁。

他整理思路,努力辯解道:“确實,許多人青春期時只想着談戀愛,但這是最最基礎的情感需求,小狗小貓也會談戀愛,這不就是庸俗麽?相對的,悲劇的內核是對于人性和命運的摸索,是探讨世界的本來面目。正是因為我們擁有思考這些問題的能力,所以人類的精神才高貴于其他動物,這不就是高雅麽?”

司柏志微微一笑:“人類總是批判其他動物,說人不能和野獸一樣活着。但是,誰又賦予了人類權利去批判獸類?獸類會接受人類的這種批判麽?亦或是嗤之以鼻?把自己的判斷标準強加于他人之身,還擅自把別人分出個三六九等,指手畫腳、評頭論足,沒有比這更可笑而無恥的了。”

王子越傻眼了:”難道你覺得人類像野獸一樣活着也是可行的麽?“

司柏志搖了搖頭:”我認為大家按照自己的本心活着就好,只要合乎普世規則又不傷害到他人,為何要拘泥于種種束縛?喜歡看偶像劇的人害怕別人說他低俗,就不敢說自己喜歡看偶像劇。不喜歡看悲劇的人為了标榜品味,就撒謊說自己欣賞悲劇。何必活得如此虛假?大家都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的喜好,市場就會提供各種各樣的藝術作品,這才叫百花齊放。”

王子越長嘆一聲:“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想就好了。”

“我也是有感而發,不小心扯遠了。”

司柏志嘆了口氣,露出無奈的神色。

“這也是所謂的矛盾吧,人類太過聰慧,憑借這份智慧創造了繁榮的社會和文明。可是,人類又為其中的條條框框所束縛,失去了許多自由……比如說,我只想做一個小演員,挑選劇本可以全憑本心,不用考慮保持咖位或維持身價,可是我不能這樣随心所欲。因為演技好作品優秀,我成為了影帝。可是做了影帝以後,我反而不如從前那般自由自在,這就是所謂的身為名所累吧。”

“你是真的熱愛表演,才會考慮這些問題。”

王子越真誠地望着他,打心底裏欽佩這位年輕優秀的男演員。

“因為你真的很喜歡演戲,所以才能演得這麽好。”

司柏志的目光無比和煦,宛若三月春風:“你會考慮這些問題,說明你對表演也産生了興趣。現在你知道了,熱愛才是優秀的基礎。那麽,你要問問你自己,你喜歡演戲嗎?”

“這……”

聞言,王子越不禁陷入了深思。

我喜歡演戲嗎?

說實話,王子越之所以選擇做演員,是因為northern lights解散了,而他的藝人合同還有三年才到期,他不甘心黯然離場,所以選擇和公司一起轉型。

沒錯,我是因為“不得已”才演戲的,這是王子越扪心自問獲得的答案。

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熱愛自己從事的職業,只是把工作當做養家糊口的賺錢工具罷了。

能夠把愛好作為職業,其實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王子越曾經擁有過這份幸運,那就是和朋友們一起玩樂隊。這是他無比享受且願意為之付出青春的事業。哪怕玩樂隊賺不了幾個錢,也出不了什麽風頭,他也無所謂,因為他從音樂裏收獲的快樂遠比金錢更讓人滿足,這才是“熱愛”吧。

那麽,演戲呢?

我喜歡演戲嗎?

王子越皺緊了眉頭。

之前,無論是拍電視劇還是拍電影,王子越都把它當做任務來完成。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不得不”。

可是,今天看過司柏志的表演以後,那種層層遞進、充滿張力的演技深深觸動了王子越的內心。

一個用自己的生命去诠釋角色的演員,仿佛開辟了一個小小的世界。他精湛的演技就是連接現實與虛幻的橋梁,觀衆們借此進入這個微觀的精神世界中,體驗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人生故事。

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美妙天地,每一根草莖、每一枚花瓣都浸潤着豐富而細膩的人類情感。不需要優美精致的語言,也不需要耗費心神的交流,只要一個幽深的眼神,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觀衆就能理解演員所要傳遞的情感訊息。

——這就是戲劇的魅力,這就是天才演員的氣場。

你的歡笑讓我歡笑,你的哭泣讓我哭泣。

你走過的每一步,都有我的足印。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的聲音。

你變成了角色,而我,變成了你。

“我也能做到嗎?”

王子越心中萌發了一顆嫩綠的小芽。

它會長成花草嗎?亦或是樹木?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一顆小小的尖芽輕輕搔刮着他的心。

它讓他全身熱血沸騰,想要甩開胳膊拼命奔跑。

“我想要成為像他那樣的演員嗎?”

興奮、沖動、躍躍欲試,又有些許猶疑、止步不前……種種矛盾情緒混雜在一起,這就是王子越現在的心理狀态。

“我能夠成為像他那樣的演員嗎?”

王子越隐隐約約生出一種預感,他正面臨一個無比重要的人生決定。踏出這一步後,整個人的心境和人生方向都會變得截然不同。

因此,這個年輕人開始審慎地審視內心,不願意倉促地做出如此重要的決定。

這不是優柔寡斷,因為不同性格的人在面對重要抉擇時會有不同表現,所以人們會說性格決定命運。

比如,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申為奇,他肯定不會如此糾結,而是理所當然道:“我喜歡演戲啊,因為我喜歡所有人都看着我的感覺。”

雖然這是個簡單粗暴的答案,但申為奇的性格就是如此直率。他擁有一種野獸般的本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然後義無反顧地奔向這個方向,不會後悔,也不會遲疑。這也是一種天賦。

世界上就是有各種各樣的人呢,既有司柏志這樣心思深沉的天才,也有申為奇這樣自信滿滿的青年。

“你在笑。”

司柏志忽然開口,打破了屋內的沉靜。

“嗯?”

王子越回過神來,這才察覺自己的嘴角竟上揚着,微笑的弧度愉快又輕松。

司柏志湊近一點,饒有興趣地盯着他:“想到什麽好事了嗎?”

王子越驚詫地捂住嘴:“算、算是好事吧。”

奇怪,怎麽突然想到大娃了?

他搖搖腦袋,站起身感激道:“謝謝你,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嗯。”

司柏志儒雅的臉上始終挂着淺淡的微笑,默默目送王子越離開房間。

第二天便要拍秦聞源的獨角戲。

王子越一大早去化妝室做造型。劇組給秦聞源準備的服裝是三件套格子西裝,這一套的款式比少年時期更為穩重內斂。

造型師把王子越的棕毛染回黑色,精心打理出不修邊幅的淩亂感覺。王子越本以為今天可能需要做特效妝,比如加點皺紋、胡子什麽的。但造型師卻說沒有必要。因為秦聞源是從少年變成青年,外貌差異不大。硬是加特效妝反而會讓觀衆出戲,無法關注劇情本身。

就像無實物表演一樣,王子越現在要用年輕的臉龐去演因飽經風霜的倦怠感。

唉,特效不夠,靠演技湊啊!

令新人演員更加緊張的是,因為這是全片最後一場戲,幾乎所有工作人員都來了片場,副導演和制片人他們都圍在郭學德身邊。

見王子越過來,郭學德認真地問他準備得如何。

王子越沉重地點了點頭。

于是,郭學德指導他如何走位以後,便一聲令下直接開拍。

場記板打響後,王子越從畫面最遠處快步走來。

青石板路上鋪着軌道,攝影師操縱攝影機沿着軌道緩緩滑過,在演員前方兩三米處捕捉正面特寫鏡頭。

今天天氣不錯,天空蔚藍,日光柔和。

秦家宅邸的青灰色長牆綿延數百米,古樸厚重的大門虛虛掩着,張牙舞爪的石獅端坐在門口,逼視着每一個路過的人。

王子越走得很快,顯得十分焦急。但是因為舟車勞頓,他瘦削的身形有些跌跌撞撞,仿佛随時就會體力不支摔倒在地。

春風吹拂起青年淩亂的發絲,露出光潔的額頭。

王子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在搖搖晃晃的視線中央,秦家大門越來越近,他清澈的雙眼升起了一層水霧,那是喜不自禁的淚水。

回家,回家……

王子越胸腔中湧動着難以抑制的激動,他不由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着來到大門前。

沉重的大門被一把推開,他高聲喚道:“叔叔、嬸嬸,我回來了!”

門內一片沉靜,廊下空無一人。

王子越愣了愣,慢慢走入院內。

庭院裏種植的老石榴樹顯出枯死的征兆,樹冠覆着一層灰敗的泥屑。清風吹過,每一片樹葉都簌簌發抖,仿佛被投入石子的一潭死水。

“管家!老丁!”

“叔叔——”

“人呢?人都上哪兒去了?”

王子越一邊走,一邊喊,喊到嗓子都啞了,始終未有人回答。

他喘着粗氣兒返回門口,一屁股坐在堅硬的門檻上。

一位副導演客串了小鎮居民,他慢吞吞地走過門前,王子越忙起身喊住他:“喂,你知不知道這家人去哪兒了?”

“秦、秦少爺?”

男人費勁地認出他,大驚失色。

“你還活着?!”

“你說的什麽話?咒我死嗎?”

王子越實在太過疲倦,懶得跟他計較,又問了一遍:“他們去哪兒了?”

男人震驚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來自陰間的亡靈。片刻後,他怯怯道:“死的死,跑的跑,秦家早就沒人了……”

王子越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被劈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你說什麽?”

男人嗫嚅道:“秦少爺,你回來的太晚了。”

“你說什麽?”

王子越沖上去拼命搖他的肩膀。

“誰死了?誰又跑了?跑去哪兒了?你說啊!”

男人吓了一跳,一把将王子越推倒在地,腳步匆匆地離開。

“秦少爺也瘋了!這家子人真是作孽……”

誰、誰瘋了?

王子越躺在地上,怔楞地看着路人的背影。随着他的離開,周圍的空氣驟然被抽離,靈魂感到溺水般的痛苦窒息,心髒傳來一陣鈍痛……

他雙眼泛紅,掙紮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進家門。

“叔叔,叔叔,我回來了!你要我回來的,現在我回來了!你呢?你在哪裏啊?!”

四下一片寂靜,無論他多麽撕心裂肺地喊叫,不會有人回答他。

“叔叔,你快回來啊……”

王子越慢慢跪在庭院內,雙手顫抖着捂住臉龐。

“我走不動了,沒有力氣去找你了……你去了哪兒?快回來吧?我走不動了,我真的走不動了……”

攝影師扛着鏡頭慢慢後退,畫面中央,蕭瑟冷清的庭院中跪着一個絕望的背影。

鏡頭拉遠上移,大門緩緩掩上,镌刻着“秦府”二字的門匾進入畫面,那字體端肅又優美,仿佛正在訴說一段為歷史所遺忘的悲傷故事……

“CUT。”

王子越擦了擦哭得發幹的眼睛,高度緊張的心髒在胸膛裏砰砰亂跳。

郭導他們正在看視頻回放,王子越走過去,客串路人的副導演李祎道:“秦聞源演得挺好,該出的效果都出了。”

郭學德把兩枚玉球裝回衣兜,右手不斷地撫摸着下巴,表情很是複雜。人群中還有司柏志。今天,影帝脫掉長袍穿回了私服,像是大學中文系老師,氣度儒雅又內斂。沒想到他也來片場圍觀殺青戲。

郭導擡頭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司柏志想了想,給出一個中肯的評價:“無功無過。”

“唉。”郭學德撓了撓花白的頭發,“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王子越戰戰兢兢問:“出什麽問題了嗎?”

“就是情緒不對。”郭學德伸出手摁住回放鍵,視頻迅速回調退到最開始。再摁下播放鍵,屏幕裏,王子越從青石板路的盡頭走來。

他腳步忙亂,渾身散發着竭盡全力的虛脫感。但他的臉上帶着喜悅的笑容,随着家門的靠近,那快樂的情緒仿佛能穿透屏幕傳遞給觀衆。

李祎道:“這段演得挺好的呀。本來就是要表演秦聞源的大喜至大悲,這一開頭的大喜不是有了嗎?”

“不是大喜至大悲。”郭學德立即出言否認。

出于從業多年的直覺和藝術敏銳感,他感察覺到深深的違和。可究竟哪裏不對勁?他也說不清楚。腦海中有一絲隐隐約約的靈感,每一回伸手想要抓住,靈感卻似流水從指縫間靈巧溜走,叫人捶胸頓足、好不焦心。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固執道:“我覺得這個情緒不對。秦聞源回家的時候會這麽開心嗎?這不正常,秦聞源的心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王子越忍不住反駁:“可是劇本根本沒有寫秦聞源經歷了什麽,我們只知道他少小離家,一心想回故鄉。現在他終于回了家,難道不應該開心嗎?”

郭學德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你再好好想一想,我覺得他回家時的情緒應該是悲傷的。這段戲不是大喜至大悲,反而是大悲至平靜——不,秦聞源最後應當是大徹大悟,這才是他的心境,也符合我們電影的主旨。”

“大徹大悟?”

王子越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聞源歷經千辛萬苦回了家,結果一家人死的死、瘋的瘋,他還能大徹大悟?他這是去法國留學還是去西天取經?

王子越表情複雜地看着郭導,他能揣測出郭學德現在的心情。這位老藝術家可能是想通過結尾獨角戲把整個電影的哲學水平都提高一個層次。可是,如果電影前段的情緒鋪墊不夠,人物的心境轉折會顯得十分突兀。不但不能讓觀衆理解角色的行為,還會讓他們覺得電影在強行灌雞湯。

司柏志出言指點:“王子越,你要代入成角色本身來思考問題,而不是用外人的眼光揣測他的心理。”

我已經很代入了啊,還要怎麽代入呢?王子越實在理解不了兩位前輩的話語,不自覺地開始着急上火。難道他愚蠢到連大白話都聽不懂了嗎?

有人建議:“要不再拍一條?”

郭學德果斷否決:“不行,再來一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反而消耗演員的情緒。大家先休息二十分鐘。秦聞源,你去院子裏轉轉,好好組織一下情緒,想想我說的話。”

“……”

王子越只好聽從導演的指導,穿着戲服走進秦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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