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是要成為影帝的男人!
秦家大院是典型的晚清民居,若是無視其中各類攝影器材和錯綜複雜的電線網,還是別有一番古典風韻。
王子越在庭院內來回徘徊,怎麽也無法揣測出郭導的心思。
剛剛那一條戲,他自認為已經貢獻出最佳演技,但郭學德還是不滿意,甚至連“大喜至大悲”這個基本的演繹思路都給否了。
從悲傷變為大徹大悟嗎?實在搞不懂為什麽。
工作人員們都在院外休息,古樸庭院一時沉靜如水,石榴樹的枝頭時不時簌簌搖擺,愈發顯得環境無比幽靜。
無人的廊下,一張躺椅孤零零地擺放在石榴樹前。
王子越走過去,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搖椅。藤椅開始慢慢搖晃,宛若順水漂流的蘭舟。
望着衰敗枯萎的石榴樹,他的心裏愈發焦灼。
——我是不是不适合演戲?
工作進度一籌不展時,一些消極想法都冒了出來。
不行,都還沒有嘗試呢,怎麽能先認輸?
王子越給自己加油打氣,這樣弱小的我還如何守護雅典娜!
他閉上眼睛,微風輕輕吹拂臉頰,略微撫平了急躁的心情。
影帝也給了建議,說是要代入成角色本身思考問題。他幹脆把心一橫,反正郭導都說了,我演什麽都是在演自己,那就一條路走到黑吧!
現在不是秦聞源回家,而是我王子越回家。我在外面受盡了委屈和痛苦,我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從海外回到故鄉。此時此刻,家門就在我的眼前,我會是什麽心情?
王子越閉上眼睛,沉心靜氣,苦苦思索,眉頭緊緊皺在一處。
為什麽是悲傷?為什麽我回了家反而會傷心難過?
秦聞源到底經歷了什麽?
王子越開始回憶第一場戲。
那時,他在書房裏與叔叔據理力争。他說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做我叔叔,我可以自食其力,我就是要出國。
叔叔呢?
叔叔說了什麽?
叔叔說你去吧,但你一定要回家。
然後呢?
然後,秦家為他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踐行宴,他坐在叔叔身邊,給族裏的長輩挨個兒敬酒。那時,他是多麽春風得意,對未來充滿了無盡的熱忱和希望。
再然後呢?
再然後,他回家了。
很多年以後,帶着滿身的傷痕和一顆死去的心,他回家了。
他已不再年輕,對未來失去了全部的熱情,宛若行屍走肉一般,行走在故鄉的道路中。
那時的他,心情會是……
——原來如此!
王子越猛地坐起身,搖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原來郭導是這個意思!
短暫的休息時間很快過去,工作人員都返回來各自崗位。
郭學德詢問新人演員:“這一條可以麽?”
王子越重重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跑向起始點站位。
“ACTION。”
王子越睜開眼睛,堅定地邁出步伐。
和煦春風吹動點點柳絮,安寧沉靜的小鎮仿佛飄起了絨絨白雪,如夢似幻。
青年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拘謹而局促地打量着周遭的老屋和居民。
他已經離開這裏很久很久,久到忘記了家鄉的面貌。
可是,一旦走上這覆着青苔的石板路,所有遺忘的回憶霎時複蘇,鮮活得仿若昨日重現。
一切都還是那麽熟悉,熟悉得讓人眼眶發熱。
走着走着,青年慢慢停住腳步,癡癡地立在道路中央。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嗎?
他恍然生出了某種錯覺。
或許,過去的一切只是黃粱一夢,現在夢醒了。時間倏地倒回從前。
——回到那個時候。
那時,他沒有離開家鄉,沒有和族人吵架,沒有帶着行囊一去不回。
那時,他只有十幾歲,成日在院子裏乘涼玩耍。
那時,日光西斜,月光灑落,他看着平淡的日子一天天流逝,心裏只有那些屬于少年的天真煩惱……
——我回不去了。
青年的眼中溢出了清澈的淚水,在蒼白的臉上留下淡淡水痕。
還記得離鄉那日,天早早黑了。晚冬寒冷刺骨,呵氣成霜。他坐在通往碼頭的馬車,年輕的心髒火熱而不知疲倦。
當時,我有好多好多夢想。
我想要改變自己,改變這個家族,改變這個世道。我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想要大聲地笑,大聲地哭,大聲地吶喊,大聲地歌唱……
而現在,我久久地站在這裏。
春風和柔,草木清香。故鄉美得如同明信片上的油畫。世間是如此溫馨,充滿無限生機。春去春又回,花謝花又開。
而我呢?
我已心神俱疲,熱情和希望全部離我遠去。
青春一去不還,人生蹉跎而過。
——我已回不去了。
我曾以為我的生命會縱情燃燒,如煙花般璀璨奪目。但我現在明白了,天地之大,凡人的一生是何其短暫。命運如同飛馳而過的車輪,無情碾過蒼茫大地。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飛濺的塵埃,渺小又平凡。
——回不去了。
他邁開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向秦家大門。
厚重大門虛虛掩着,秦聞源推開門,勉強勾起嘴角,擠出一個笑容:
“叔叔,嬸嬸,我回來了。”
四下一片沉靜。
秦聞源合上門扉,慢慢步入庭院。
“管家?老丁?”
“叔叔?”
依舊無人答話。
“人呢?”
秦聞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到廂房門口,“人都上哪兒去了?”
陳舊的窗棂積着層厚厚的灰塵,秦聞源朝屋裏望了一眼,淩亂的雜物堆積在空蕩蕩的拔步床上,像是很久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秦聞源在院裏轉了一圈兒,又回到門口,靜靜地坐在門檻上。
他木讷地望着湛藍如洗的天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鎮居民路過秦家大門。
秦聞源勉強打起精神,提高音量喊住他:“喂,你知不知道這家人去哪兒了?”
那人看了他很久,才依稀回憶起他的名字。
“秦、秦少爺?”
他驚詫道:“你還活着?”
“你說的什麽話?咒我死嗎?”秦聞源無奈地笑罵他一句,又問,“他們去哪兒了?”
男人嗫嚅道:“死的死,跑的跑,秦家早就沒人了……”
秦聞源麻木的臉上這才有了一絲波動。
他怔怔地看着男人:“你說什麽?”
男人憐憫地看着他:“秦少爺,你回來的太晚了。”
“你說什麽?”
秦聞源跌跌撞撞地走過去,顫抖的雙手揪住了男人的衣襟。
“誰死了?誰又跑了?跑去哪兒了?你說啊!”
那一聲聲嘶吼如杜鵑啼血的哀鳴,其中湧動着巨大的憂愁和絕望,沉重的情感幾乎将人壓垮。
男人驚慌地推了他一把,急匆匆地跑開了。
“秦少爺也瘋了!這家子人真是作孽。”
瘋了?
瘋了……
秦聞源無力地躺在地上,一望無際的碧藍天空幾乎将他的雙眼灼瞎。
“叔叔,叔叔……”
秦聞源嘶啞地喚了幾聲,掙紮着站起身。
他腳步虛浮地返回秦宅,走入毫無生機的空曠庭院。
他穿過一條條走廊,如孤魂野鬼般四處游蕩:“我回來了,你要我回來的,現在我回來了。你呢?你在哪裏啊?”
“叔叔,你快回來啊……”
秦聞源慢慢跪在庭院內,雙手顫抖着捂住臉龐。
大院裏的人和物,那些舊日時光,那些歡欣、淚水……全都都煙消雲散。唯有青灰色的殘破檐角,默默地注視着一個孤獨的游子,他的眼中已流不出一滴淚水。
“我走不動了,沒有力氣去找你了。”
“你去了哪兒?快回來吧。”
“我走不動,我真的走不動了……”
一個人的情感是有限的,當他第一次遭受巨大打擊時,他會感到憤怒、會懊悔、會恐懼……可是,當命運一次次無情搓揉他的靈魂時,他會變得不痛不癢、無知無覺。
這時的他已不再是情感豐富的人類,只是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
片刻後,秦聞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他開始在空蕩蕩的宅院毫無目的地行走,一邊踱步,一邊回憶舊事。
走着走着,他來到了童年的卧室,卧室擺着一張陳舊的雕花木床。
他推門進屋,在床沿坐下。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積滿灰塵的床面,床榻的每一條紋路他都無比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紋。
指尖傳來凹凸不平的瑟瑟觸感,回憶一點點浮現在眼前。
他想起了小時候。
那是一個平靜的午後,他在小床上安然入睡。慈祥的乳母就躺在身邊為他慢慢搖蒲扇。
“喵~喵~”
調皮的玩伴在窗外模仿野貓的叫聲,那是他們的暗號。
等到乳母酣然入睡,他如小獸般矯健地翻身下床,蹑手蹑腳地跑出卧室。
院中的小夥伴不見蹤影,那位出身大家、端莊美麗的嬸嬸則站在回廊中。她責難地望着他,不由分說地把他抱回卧室。
叔叔坐在廊下的躺椅裏。
那時,叔叔還很年輕,成日裏像個老頭子似地懶洋洋地搖躺椅。他笑眯眯地看着小侄子拼命反抗卻還是被妻子抱回卧室。
他嘴裏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兒,那是秦聞源小時候天天聽到的調子。
此時此刻,那個曲調又重新在耳畔響起,就好像時光并未匆匆流逝,無憂無慮的日子可以持續到永遠、永遠……
秦聞源灰敗的眼神中點亮了一絲色彩。
他們會回來的。
乳母、小夥伴、嬸嬸、叔叔……他們都會回來的。
他想起了秦鎮的方言,想起了和煦的春日,炎熱的夏季,金黃的秋天,雪白的隆冬……春天離去了還會再來,花朵凋謝了還會重新開放。
只要我等下去,他想,他們就會回來。
我會一直等在這裏。
直到吾身化為塵土,直到沒有人還記得世間有這樣一個家族存在過,直到我們的喜怒哀樂、悲苦人生,全都化作一本破損泛黃的族譜,深埋在腐朽發黴的寂寥大院中。
亂世浮沉,人生恍若漂泊無依的青萍。
命運如清風,将我們吹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們會再度聚首嗎?
不,這個問題已經無關緊要了。
王子越擡起頭,深深地凝望着藍寶石般的天空。
他放下了一切痛苦,靈魂無比輕松惬意。
他澄澈的眼神化為一只白鶴。
鶴優雅地舒展羽翅,發出一聲清唳,直直飛入九天。它是那麽自由自在,天地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縛它。
飛吧,他想,飛吧。
飛出這蕭條亂世,飛出無情的命運所編織的陷阱……
飛吧。
“CUT。”
監視器裏清晰地反映出青年洗盡鉛華的清澈眼神,郭學德癡癡地望着特寫畫面,喃喃道:“就是這種感覺……”
王子越回到導演椅邊,司柏志好奇地問他:“你剛剛想到什麽了?”
“嗯……”王子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覺得我要起飛了!”
聞言,穿着戲服的副導演李祎哈哈大笑,誇贊他:“你這孩子很有靈性嘛。”
劇組的其他人也紛紛表揚王子越,被大家圍着稱贊時,王子越有些羞赧,還感到十分得意和興奮。
他終于想明白了,這兩天一直盤踞在心頭,那種惴惴不安又蠢蠢欲動的心情究竟是什麽。
他已經作出決定了。
——我要做演員。
我想要做一個好演員,要讓所有人都為我的表演驚嘆。
沒錯,我要做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