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山的路跟上山的路不同,走到半途時,遇到一座小廟,紅牆黑瓦藏在樹林間。梁明月繞進廟裏,廟裏無人,青石地板上薄薄一層青苔,樹影幢幢,一陣風拂過後背,游星河加快兩步,貼緊他。
正殿裏供奉着釋迦摩尼,佛像上的金漆斑駁,香爐裏有三只燃到一半的香。四周一圈都是姿态各異的十八羅漢,有些不知為何已經缺手斷腳。佛像前的蒲團多數已經看不出顏色。
梁明月在佛像前跪下,雙手合十,認真地磕頭。他說:“這裏的菩薩很靈!”
游星河看他虔誠的跪拜,忍不住也跪下磕頭。梁明月磕完了,發現游星河還在磕,撅着屁股,磕得用力認真,一頭半濕的頭發垂在臉側。
游星河終于磕完,起身發現梁明月正盯着他看得專注,他沖他眨眼,梁明月匆忙移開視線。
游星河問:“你許願了嗎?”
梁明月輕輕點頭。
“什麽願?”
梁明月不說,游星河說:“我跟菩薩說,保佑我媽沒事。”
梁明月看他,游星河苦笑:“我是因為我媽才被發配到這裏來的,不然你哪有機會認識我!”
“你媽怎麽了?”梁明月難得好奇。
“殺人了!”游星河看到梁明月陡然瞪大的眼睛,他被驚到了,反應跟他當時聽到袁翠翠殺人的新聞時一模一樣,是被驚到了,而不是無法相信。
“他們說她殺人了!”游星河又道。
梁明月吶吶開口:“那就是說,不一定是她殺的。”
“可是,大家都說是她殺的。”游星河嘆氣,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袁翠翠殺的。游日海說她是個瘋女人,他從沒否認過。她确實是個瘋女人,他又愛又恨的瘋女人。
“現在呢?”梁明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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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着呗,查案呗。”游星河也不知道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游日海什麽都不跟他說。
“那不一定是她殺的。”梁明月說。
游星河笑:“你是在安慰我嗎?”
梁明月低頭,游星河看到他黑紅黑紅的耳朵。他點頭,輕輕應着:“嗯。”
“我這麽可憐,你以後要對我更好!”游星河往他身上靠。
梁明月頓住,游星河側抱住他,他的手臂被他裹在胸膛,潮濕地熱意從他胸膛傳到他手臂,他不敢亂動,一擡頭,看到釋迦摩尼像,一雙半睜佛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聽到沒有啊,你以後要對我更好!”游星河用頭敲他肩膀。
“嗯。”梁明月對着佛像應下。
游星河滿意地松開他,又對佛像磕了三頭,才起身說:“我們走吧。”
踏出廟門時,梁明月突然說:“我希望我爸可以活得久一點,明珠能夠學有所成,明玉回家。”
游星河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他跟菩薩許的願望。
“你自己呢?”他回頭,不假思索地問他。
梁明月停在廟門臺階上,臉上盡是茫然。
“我剛剛有跟菩薩說,讓我以後考上舞蹈學院,好好地學跳舞。”游星河說完,又問他:“你呢,你以後要做什麽?”
梁明月擡頭看向遠方,可是樹木茂盛,擋住了視線,只能從樹縫裏,看到一點遠處的景象,遠處也是山,一座連着一座。他走下臺階,經過游星河時說:“走吧,再不下山,天就黑了!”
游星河望天,烈日當頭,嘟囔道:“哪有,還早着呢!”
梁明月已經走遠,游星河回頭看,穿過廟門還能看到主殿裏的佛像。他癟癟嘴,轉身快步跟上梁明月。
“你念書時,成績是不是特別好?”游星河追上梁明月問。
梁明月不答,游星河嗤鼻:“看你樣子,也不像是學習好的,倒是跟我們學校的混混老大很像!”
游星河回想了下混混老大的樣子,看起來好像還沒有梁明月強壯,也沒有梁明月好看,那個老大的嘴太大了。
“你在我們學校的話,沒準是混混老大的老大!”
梁明月瞥他:“不會。”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不會?”游星河盯住梁明月的胳臂,線條起伏的肌肉感覺很有力量,他捏了一把,如他想象一樣,硬邦邦的。
“我們學校的混混老大肌肉還沒你發達呢!”
梁明月擺臂,甩開他。游星河繼續胡說八道,說他學校的學生跟學生打架,學生和老師打架,他和別人打架,反正沒有一件事是跟學習有關的,好像他的學校生活就只有打架。
梁明月忍不住打岔:“你在學校天天打架?”
游星河挑眉:“當然,男人要打架才叫男人啊!”
梁明月上下看他的細胳臂細腿,他體重很輕,跳舞的時候舒展優美。他輕輕搖頭,好像不信。
“真的,我不想打,但是別人要找我打啊!”游星河急忙補充,證明他沒有說謊。
“我覺得你還是跳舞的時候比較好看,打架的時候肯定特別醜。”梁明月說,他搖頭是因為沒辦法想象游星河挨揍的樣子,他忍不住疼。
這突如其來的誇贊讓游星河不知所措,他故意哈哈大笑幾聲,掩飾心中升騰的歡喜和羞澀。
“我打架跟跳舞一樣好看!”他做出兇狠的表情辯解。
梁明月勾起嘴角,游星河臉上發燒,小聲道:“其實,也不是天天打架,偶爾還是要打一打的。”
心情不好的時候,總要惹點事情出來,比如打別人或者被別人打,忙碌的游日海才有時間來管他,游世昌和袁翠翠才會打電話給他。大家才會關心他。
梁明月笑出聲,游星河瞪他:“不準笑。”
“你不打架的時候幹什麽?”梁明月問他。
“睡覺。”游星河嘆長氣,他成績一塌糊塗,是班上的倒數。游日海給他請了很多家教,都毫無效果。
“我讨厭學習,我讨厭上課,我看到書就頭暈!我哥還想讓我去讀什麽MBA,讓我留學,開玩笑,我壓根就不是那塊料!”游星河很有自知之明
“真浪費啊。”梁明月輕聲感嘆。
游星河聽出了嫉妒和可惜,“對啊,我也覺得很浪費時間,不是說要因材施教嗎?喜歡讀書的人就讓他多讀呗,什麽碩士博士博士後,什麽這個A那個A的,讓他們讀到爽。像我這種不愛讀書的,還不如讓我去跳舞,哪怕跳到腿斷,我也願意啊!”
游星河滿腦子都是跳舞和唱歌,他只喜歡做那些。他問梁明月:“你是不是很喜歡讀書?”
梁明月輕輕點頭。
“你看起來比我們學校的混混老大聰明多了,你在我們學校,一定是那種成績又好打架又很厲害的人,這樣的最受女生歡迎了。”游星河又扯到打架上。
梁明月嘆氣,游星河笑,他看着遠處說:“我覺得,你是那種可以念什麽碩士博士的,那個什麽A也能念的,你和我不一樣。”
梁明月看他,游星河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些話,“有時候我也想我能喜歡念書就好了。”這樣,就不會有那麽多的人對他失望。
“我以後想當個廚師,去城裏打工。”梁明月說。
“大材小用!”游星河說。
梁明月笑,不管是他還是游星河,都有太多的不可選擇和無可奈何。
“我覺得你爸爸是想讓你跟你姐姐一樣,也能一直念書的。”游星河想起那日梁家和只說了一半的話。
梁明月卻問他:“你餓不餓?”
他故意跳開話題,游星河沒好氣地回他:“不餓!”
話音剛落,肚子咕嚕一聲,洩露天機。游星河捶自己的肚子:“真特麽不争氣!”
梁明月笑着大步往前。已經到了山腳,可以看到農田和遠處村子裏的炊煙了。
兩人剛到村口,梁明月就被村民喊住,一大嬸問他:“明月你去哪兒了?到處都找不到你人!”
大嬸眼睛發紅,像是剛哭過。梁明月說:“我上山了,怎麽了?”
“三爺爺家出事了!”大嬸說完,直掉眼淚。
游星河趕緊問:“什麽事?”
“你三奶奶走了!”
梁明月拔腿就跑,游星河跟上。跑過幾條巷子後,遠遠地聽到了人的哭聲,很多人在哭。
梁明月跑進一個小院子,游星河跟進去,院子裏有很多人,或站或坐,女人們大哭,男人們低頭抹眼淚。
梁明月穿過人群,擠到堂屋裏,裏面有人在忙着布置,挂紙花和白布,黑色的棺材已經擺出來了,他湊過去看,棺材裏沒人。他抓住一個年輕人問:“三奶奶呢?”
年輕人指指旁邊的房間,梁明月沖進去,啪得跪在床邊,床上躺着三奶奶,已經換上了黑色的壽衣。幾個嬸娘正在幫她洗臉梳頭。
游星河站在門口,不敢往裏走,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死人。他看到梁明月抓住了老人的手,伏在床邊無聲地哭着,身體發抖。滿頭白發的三爺爺佝偻着背坐在旁邊,低頭抹淚。屋子裏還站在其他人,有老有小,都在哭泣抹淚。大家都哭得安靜,沒有電視裏演的那種哭天搶地,游星河更覺壓抑,退到院子裏,青天白日,照得人發昏。他在角落裏坐下來,一眨眼,居然也落了淚。
做法式的道士很快來了,唢吶一吹,天色好像都暗了幾分。院子裏人來人往,都是村民居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挂着真真切切的悲傷和難過。甚至有些老人是被攙扶進門的,大概哭了一路。
游星河被人叫去幫忙,和一對老夫妻裁白布,用來發給吊喪的人做孝布的。老人裁,游星河疊,疊好了就搬出去。游星河做得仔細認真。剛忙完,他又被叫走,去門口幫忙搬鞭炮和紙錢。別人見他個子單薄,只分他比較輕的紙錢,他正扛着一袋往裏走,紅着眼睛的梁明月過來,要接走他肩上的袋子。
游星河繞開他:“我可以的。”梁明月跑去外邊拎了兩袋鞭炮進來,跟上他。兩人來回了幾趟,終于搬完了。天已經全黑了,院子裏點了燈,道士們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準備晚上的法事。
外邊響起鞭炮聲,有人喊:“李大回答了。”
游星河看着一個中年男人被人駕着進來,嘴裏哭喊着:“姆媽——我來遲了——姆媽——我回來了——”
梁明月說:“那是三爺爺家的大兒子,剛從城裏趕回來。”
游星河聽着男人孩子似的哭喊,低頭。梁明月抓住他的手,他反手握住。
“如果我媽罪名落實,她可能會被判死刑。”他哽咽道。
梁明月抓得更緊:“不會的。”
鞭炮聲停止,男人的哭聲沒停。
游星河低頭抹淚,梁明月轉過頭去,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