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竹馬

日落時分,宮裏的轎子将紀愉送回來。轎子原是要将她送進府去的,但是紀愉在轎子裏頭坐久了,覺得頭有些暈,便吩咐着在府門口停下就是了。

但是,紀愉沒有想到,她一下轎就瞧見了一個不想看到的人。

少年高高的個頭,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錦袍,配的是本白的緞面錦靴,腰間墜着上好的羊脂白玉,正從郡王府門前的石階上邁步下來,俊朗的面龐上隐約有些晦暗沮喪,但是在瞥見轎子裏出來的小姑娘後,他雙足一頓,臉上失望的神情瞬時消散一空,漆黑的瞳眸露出明顯的驚喜之色。

“阿愉!”少年的嗓音清朗如泉,透着些許難抑的激動。

紀愉登時僵在原地,清潤的桃花眼微微瞪大,呆呆地望着朝她跑過來的少年。

望見宋言深的那一瞬,她頭一個念頭便是轉身就跑,哪怕是縮回轎子裏去,叫他們再把她擡回宮裏,也比現下與宋言深四目相對要好。可是這已經成了奢望,宮裏的轎子已經走了好幾丈遠,而她還站在那處,怔愣的模樣活像個被雷劈過的小傻子。

“阿愉?”宋言深已到了近前,兩人不過隔了三尺之距,小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樣看在宋言深眼裏,倒多了幾分懵懂嬌憨的味道。

他眼梢漫出笑意,黑黢黢的眸子裏自然地流瀉出柔和的光,襯得那張俊朗的面容愈發好看。

可是紀愉現下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思,她胸口的一顆心驚懼地跳到了嗓子眼。

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十七歲的溫和少年,眉眼青澀,目光澄淨,眼裏的歡喜和愉悅毫不作僞,可她透過這張年輕的面容,恍恍惚惚看到的,卻是二十歲的宋言深冰冷的眼神和挾怒帶恨的臉龐。

“阿愉,又走神?”宋言深垂眸,目光凝在小姑娘玉白的臉龐上,含笑戲谑道,“這毛病從小到大都改不掉嗎?”

紀愉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僅是抿緊了唇,微微偏臉躲着他的目光,緊攥着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濕膩膩的。

見她沒有反應,宋言深終于察覺到不對,眼中露出疑惑,“你怎麽了,阿愉?”

“沒事。”紀愉捏了捏手,擡起頭望向他,極力平定心緒,“你……是來找我的?”

“嗯,”宋言深一壁細細打量着她,一壁道,“聽說你受傷了,上回沒有見到你,今日便想來看看,沒想到你進宮去了,幸好還是讓我碰上了!”話說到末尾,唇邊已經綻了笑,“阿愉,我們有半年沒見了,你又長大了一些。”

少年語聲輕柔地說着,目光漸漸轉熱,專注地望着她,紀愉卻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動了雙足,微微往後挪了半步。

“我想進去了。”紀愉嗫嚅着,擠出這一句,眼眸掃了掃守在郡王府外頭的府兵,“我們站在這裏不好,你也回去吧。”

宋言深聞言卻有些急了,“阿愉,我們許久未見,還不曾說上幾句話,你……你這就趕我走了?”他語中難掩失落,說話間不由自主地朝她挪近一步。

紀愉卻被這一步逼得慌了,幾乎是同一時刻往後猛退,神情戒慎地觑着她,宋言深看到她的表情,不由一怔,眸光陡然黯淡了,“你……你當我要做甚麽?避得這麽急?”

說這話時,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連溫和的聲音也明顯冷了。她的表現委實打了他一巴掌,沒有想到半年不見,她對他不僅沒有一絲依戀,反而比從前更加生分了,叫他怎不失望?

“我……”紀愉紅着臉答不上來,窘迫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她方才的反應純粹是出于身體本能,面對旁人,她或許還能鎮定幾分,但換了宋言深,她就沒法子裝模作樣,與他談笑自如。

雖然理智上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少年現下不至于對她做什麽,但看着他逼近,她心裏的恐懼就不由自主地泛濫,要怪只能怪前世的宋言深給她留下了太深的陰影,便是後來答應嫁給段殊,也有借機讓宋言深死心的考量在裏頭,可見前世真是被他弄怕了,否則怎會在重生後第一個懷疑的兇手之選就是他呢?

興許是她緊張的樣子讓宋言深心軟了,他的臉容柔了些許,見紀愉翕着唇說不上話,精雕細琢的白淨臉龐泛着淺淺紅暈,桃花眼兒泛着濕氣,朦胧飄渺,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得更深,他心頭一陣熱,不舍得再為難她,只溫着嗓子道,“我們尚未成親,我自會守禮,不會唐突你,只是我們兩個自幼相識,我總以為是比旁人親近的,可阿愉你……”他垂首低低嘆了氣,複又擡眸望向她,“罷了,左右不過兩年,我既已等了這許久,便不在乎再等上兩年。”

宋言深這話說得真摯,也的确是他此刻所想,可是聽在重生一回的紀愉耳中,只教她心頭萬般滋味糾結,眼眶竟隐隐發澀。前世,紀愉雖對他無甚男女之情,但是畢竟是青梅竹馬,兄妹之情的确是有幾分的,幼時他也曾和哥哥一般護着她,對她好,那些記憶也是真實存在過的。

紀愉想,若不是宋言深後來與平康坊的女人有了牽扯,她也不會退親,或許就真的按照婚約嫁給他了。可是,這一刻,十三歲的紀愉身體裏活着的卻是十六歲的她,在見過了宋言深那些可惡、瘋狂、駭人的行為之後,她再也沒有辦法把他當做兄長一般的人看待。

她對他的畏懼,消不掉,磨不滅。她還在懷疑是他害了她的命呢!

就在紀愉苦于如何應答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将她救出水火。

“杳杳!”

紀宣牽着馬走來。

墨蘭色的高大身影一入眼,紀愉如蒙大赦,驚喜地朝他跑去:“哥哥!”

跑到紀宣身邊,卻聞到一股濃郁的酒味,她這才看到紀宣面頰泛着紅潮,目光有些恍惚不定。

“哥哥,你喝酒了?”紀愉連忙靠近,扶住他的胳膊,“臉好紅,頭暈嗎?”

“沒事。”紀宣飄忽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一瞬,很快移開,視線越過她,望向走過來的宋言深。

宋言深走到近前,對紀宣見禮,“重遠見過郡王。”

重遠是宋言深的字。雖然兩家從前交情不錯,但由于紀宣的性子冷,他跟安陵侯府的人素來交往不深,與宋言深更談不上交情,碰了面也只停留在見個禮的層面而已。目下,因着前世的經歷,紀宣對宋言深更是不喜,方才遠遠瞧見他和紀愉站在一塊兒,心裏已經窩了火。

宋言深行了禮,紀宣也不應聲,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熱道:“宋世子來探望舍妹?”

宋言深颔首,“阿愉受了傷,上回未曾見上,因後日便要出發前去嶺南,是以重遠今日過府看望。”

“既然已經看到了,宋世子請回吧,你二人雖定了親事,但舍妹的閨譽仍是要顧一顧。”紀宣喝了不少酒,面容本就紅得厲害,此刻眉目微凝,頗為嚴肅,宋言深似乎感覺到他心情不佳,自覺地告辭離去。臨走前,深深地看了紀愉一眼,目光熾烈灼熱。

紀愉受不住那樣的迫視,低眸不看他。待他走遠了些,她扶着紀宣進了府,又喚前院的丫鬟來幫忙攙着,卻被紀宣拒絕了。

“杳杳扶我回去便是了。”

“好。”看他蹙着眉,似乎很不好受的樣子,紀愉什麽都由着他了。

“哥哥今日去哪裏了?怎麽喝成這樣?”去往韶光院的路上,紀愉忍不住問道。

“心情不好。”紀宣冷不丁丢出一句,把紀愉砸得暈了一瞬。

“出了什麽事?哥哥為何心情不好?”紀愉不由擔憂。

“沒什麽,就是不好。”這話說完,兩人已經到了韶光院,紀愉吩咐仆婢去煮醒酒湯,接着把紀宣攙進了房裏。

紀宣的屋子很簡單,只一張床榻占的地方大些,其餘便是桌椅條案,皆是暗色家具。目下又是傍晚,屋子裏沒有掌燈,光線昏昧,就顯得越發的冷清昏暗了。

“哥哥歇一會兒。”紀愉将他扶到床榻邊,放好引枕讓他靠坐着。

醒酒湯還沒有來,丫鬟先送了熱茶進來。

紀愉倒了一盞,端到床邊遞給紀宣,待他喝完了,又将杯子送回桌案,這才回到榻邊坐下,“哥哥有沒有覺得哪裏難受?”

紀宣鳳眸半掀,沉窒的目光在她臉上猶疑不定,眼神虛虛地望着她,低沉的嗓子忽然幽幽問道:“杳杳,你會恨我嗎?”

“什麽?”紀愉不明所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忽然坐起身,捉住她的細腕,“若是我做了對你不好的事,你會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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