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張揚低聲下氣求了很久,她這輩子甚至沒有這樣求過自己的父母。最後,房東勉強同意暫時不趕他們,但錢卻是一份不能少,廚房也要等他們退租之後再裝修。

張揚根本拿不出五萬五,先給了兩萬。距離發工資還有半個月,她口袋裏只剩下五百多塊錢。

房東走後,張揚失魂落魄地坐在一片狼藉的出租屋,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都荒誕可怖,她掙紮着想要做些什麽,想要自救,卻為什麽越陷越深?

她才二十五歲,往後漫長的人生會怎麽樣?以她的工資在北京養兩個人,就等于永遠月光,永遠存不下錢,甚至現在又欠了外債,她沒有父母親戚可以依靠,沒有後路可以退,這輩子都這樣了嗎?只夠吃飽穿暖卻沒有娛樂、沒有上升、沒有體面、沒有抗風險能力的人生。

短短幾個月,她就變成了這樣!

而始作俑者正蹑手蹑腳地靠過來,他摘下口罩,輕輕地說:“對不起。”

“是我的錯。”

“我、我想學手機上的,給你做飯。”

“飛揚,我很害怕……”

張揚用布滿血色的眼睛盯着柯堯。

柯堯眼尾泛紅,嘴唇微抿成一條縫,臉上有惶恐、有不安,還有讨好,他伸手想要抱張揚,卻被張揚厭棄地推開,于是眼中的委屈更甚,像一只遭人抛棄的雛鳥。

“你知道什麽是錢嗎。”張揚咬着牙問。

“知道……”

“你不知道。”張揚打斷他的話,“你不知道我為了帶你回家花了多少錢,你不知道租這個房子花了多少錢,你不知道我每個月賺多少錢,你不知道你一把火燒了我多少錢。”她邊說邊抹淚,“你就是知道,你也是知道個數字,根本不知道這些數字代表什麽。”

柯堯呆呆地望着張揚。

張揚看着這張自己深愛的臉,第一次覺得它面目可憎,她崩潰地低吼:“你不能出門,不能工作,衣食住行全是我賺錢,為什麽連做個飯這麽簡單的事情你都能燒掉我八個月的工資!”

柯堯嗫嚅着:“對不起,我錯了。”

張揚捂着臉大哭起來。

直到很晚,張揚的情緒才漸漸平複。她一言不發地去收拾廚房,把該扔的扔掉,竈臺壞了,以後只能用電磁爐做飯,并且往後住在這裏的每一天,她都要面對這個一半焦黑的、殘破的廚房,它會一遍遍提醒自己的居住環境,并幫她回憶今天發生的所有事。

收拾完,她煮了兩碗泡面,對縮在沙發角落裏的人說:“過來吃飯吧。”聲音平靜無波。

柯堯微微動了一下,才遲疑着走過來。

“竈臺不能用了,以後做飯用電磁爐,電磁爐會用吧。”

“……會。”

張揚機械式地咀嚼着:“他們今天有沒有看到你的臉?”

“沒有。”

“以後做飯要小心,鍋要一直看着。”張揚想,電磁爐沒有明火,過熱還會自動斷電,應該不會再有危險了吧。她已經沒有力氣生氣了,她也知道責怪柯堯沒有用,因為他不懂,他該死的什麽都他媽的不懂。她現在滿腦子都是怎麽賺錢。

似乎心有靈犀,柯堯突然問:“我能賺錢嗎?”

張揚看也沒看他,嘲弄道:“你想怎麽賺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不能出門,不能見人,什麽工作都做不了。”張揚越說越感到絕望。

柯堯又沉默了。

張揚也懶得再說話,她打開微博,想看看公關公司這幾天的洗白有沒有發揮些作用。

結果就在首頁刷出了一張讓她心率飙升的照片——米娜和柯禹的合照。

微博的內容是:我們很好啦,謝謝大家關心~

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柯禹和柯堯的區別,照片上的人一定是柯禹。但她想不通米娜在幹什麽?

她翻了翻米娜之前的微博和評論,原來很多人問起她那個像盛世的大帥哥男友,米娜無心插柳,漲了好幾萬粉,居然有很多人開始憧憬她和柯禹的感情,還紛紛要求分享近況、照片。

米娜這種渴望活在舞臺中心的人,要她低調簡直要她命,于是就有了這條微博。

張揚忍不住盯着柯禹看,她好想念柯禹,真的好想,越是對柯堯失望,她就越惦念柯禹的好。如果是柯禹,就不會花光她所有的錢,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門,就可以跟她更好的溝通,将來也許還能出去工作,和她一起經營這個小家。

突然,張揚在照片上發現了什麽,她連忙放大,視線落在米娜的手腕上,那是一條名牌手鏈。

張揚連忙切換到微信,翻找米娜的朋友圈,果然,上個月的一條朋友圈,米娜曬了去吉隆坡的戰績,有包包、衣服、首飾、彩妝、香薰等等,其中就有那條手鏈。

張揚心裏咯噔一下。

難道這不是舊照?

這個時間,柯禹早就已經不知身在何處了,米娜怎麽會跟他合影?難道米娜又租了一個?或者……

張揚吃不下面了,她匆匆跑進卧室關上門,給米娜打電話。

“飛揚姐,怎麽了。”米娜的聲音懶洋洋的,背景音是舒緩的音樂。

張揚緊張地問:“你是不是見到柯禹了?”

“呃?”米娜猝不及防。

“你真的見到他了!”張揚激動地說,“什麽時候,在哪兒?他不是已經被賣了嗎!”

米娜遲疑道:“你怎麽會知道?”

“我看到你的手鏈是上個月買的。”

米娜大叫一聲:“你名偵探啊!”

張揚急道:“你到底是不是見到他了,是他嗎?難道他回公司了?”

“是他,也不是他,他都不記得我了。”

“他在哪裏?”張揚鼻子一酸,“那幫人是不是騙我,他不是被賣了嗎。”

“沒有騙你,确實賣了,只不過我認識買他的人。”米娜忙道,“我也是剛知道啊,我之前可沒騙你。”

“那……他過得好嗎?”

“還可以。”

張揚聽出米娜語氣中的敷衍:“‘還可以’?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哎,我不想讓你知道的,大意了。”

“為什麽?”

“因為你太認真了呀,你現在肯定會問我他在哪裏,買他的人是男女老少,說不定還要我帶你去見他之類的。”

被米娜說中,張揚的臉一熱。

“總之他過得還不錯,你也不用多想了。”

“可是我真的想見他。”

“他不記得你了呀,你見他幹嘛?”

張揚苦笑道:“你說得對。”見來做什麽呢,她之于柯禹,只是陌生人。她只是快要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太想念她和柯禹度過的、她一生最甜蜜的時光,她就像一個快要絕命于沙漠的人,只想品嘗一滴甘露。

“就是嘛。對了,我現在做spa的地方離你家很近,我請你吃宵夜啊。”

“我不住那兒了。”張揚說完有些後悔,拒絕米娜有的是借口,為什麽偏偏要說實話?也許是那個“家”字刺激了她,她已經沒有家了。

“為什麽,那不是你父母的房子嗎?不是離你上班的地方特別近嘛?”

“我一直想改善環境,那房子畢竟舊了。”張揚含糊地說。

“那你現在住哪兒?我去接你,我太無聊了,正好想跟你吐槽網上那些破事兒。”

“太晚了吧,我明天還要上班。”

“才九點多哎。”

“我……住的很遠,五環外,還是改天吧。”

米娜誇張地叫了一聲:“你怎麽搬那麽遠?”

張揚又敷衍了兩句,挂了電話。

張揚想了很多賺錢的法子,此時卻不好實施,她能額外生錢的副業多半和盛世挂鈎,比如以前賣過的自制周邊,可現在盛世正被千夫所指,粉圈內哀鴻遍野,根本不是時候。

于是她想到給人做財務代理,很多小公司或皮包公司雇會計不劃算,但也要開票或報賬,代理費從一個月幾百到一兩千不等,如果接上幾個穩定的,也是比可觀的收入。

張揚在58同城上發廣告,又聯系上做這個的大學室友,室友很痛快,沒幾天就轉了一個忙不過來的給她,是個皮包公司,只是偶爾開一下票和做年報,一個月500。

日子已經一團糟了,可還要過下去。

盛世的情況還在惡化,雖然過了輿情高峰,熱度在下降,可監察部門已經介入調查非法集資,張揚也害怕,但想想比她數額大的多了去了,她做的還是公益,大家都彼此安慰說不好取證,不用太擔心。

盛世雖然在法律上沒有問題,但道德批判猶如洪水猛獸,星途自然受損。曾經風光無限的頂級流量,待播的劇被電視臺退了貨,代言也丢了好幾個,粉絲也不得不夾着尾巴做人,圈內一時死氣沉沉。

張揚的天神在渡劫,她身邊的贗品也不好過。

自那次失火後,柯堯在家戰戰兢兢,生怕惹張揚生氣。

張揚其實已經盡力克制自己的脾氣,且發完火就會後悔,甚至想不通自己當時為什麽會失控,可她确實對柯堯愈發沒有耐心和寬容心。

理智上她不想怪柯堯,無論是如今拮據的窘境,還是生活上細碎的小事,她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她覺得柯堯時常蠢到不可理喻,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可每次柯堯被她兇過之後可憐巴巴的樣子,她又心疼自責。她仿佛把生理期過成了常态,後來她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沒錢,當她不愁房租、不背債務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這麽多的戾氣。如今柯堯那張她明明喜歡得不得了的臉,也不能讓她平息,有時候甚至會讓她更為光火。

在這樣的環境下,柯堯也學會了察言觀色,不知道這是本能激發的,還是因為他從手機裏學到了很多。

張揚很後悔給柯堯手機,可柯堯因為模仿抖音視頻,燒了廚房,她氣得想把那手機砸了。

而且,現在柯堯也逐漸對手機成瘾,有時候在家也不理她,就一味地玩兒手機,時不時冒出一些雷得人直哆嗦的詭異表達。

有一天,張揚加班到很晚,到家快十點了。她一進屋,就看到吃剩的碗筷還在桌上放着,柯堯半躺在沙發上,翹着腳玩兒手機,頭也不擡地說了句“回來了”。

張揚頓時心頭火起:“你怎麽不洗碗?”

“剛剛想休息一下再洗,然後就忘了。”柯堯還對着手機傻笑。

“那還不趕緊洗。”張揚又累又餓,情緒在爆發的邊緣。

“等一下,我看完……”

“馬上去洗!”張揚叫道,“我跟你說過這樣會招蟲子。”

“哦。”柯堯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提了提松垮的睡褲,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

張揚冷冷地看着柯堯,突然發現柯堯好像有點……

“你……是不是胖了?”張揚走過去掀開柯堯的睡衣,猝不及防地看到肚子上那一圈贅肉。

她腦海裏閃過盛世溝壑分明的八塊腹肌。

柯堯低頭看了看:“是嗎。”他不甚在意地收拾碗筷,走進廚房。

張揚站在廚房門口,感覺渾身發冷。

半邊焦黑的殘破廚房,輕易在每天早上破壞掉她的心情,此時柯堯站在裏面,更顯空間逼仄。他依然穿着那套69塊錢、洗到泛白變形的超市睡衣,淩亂的頭發軟趴趴地貼着頭皮,表情懶散得像沒睡醒,唇邊一圈青胡茬,臉頰上還有兩顆痘,腹背都壯實了一圈。他彎着腰,以一種別扭的姿勢在小水槽裏洗着油膩膩的碗碟。

張揚清楚記得,當柯堯第一天來到這個家的時候,他一身精致造型,猶如一枚價值連城的鑽石被放在了雜貨鋪,可現在,離開了奢美的華服,離開了昂貴的妝發,離開了精心的保養,鑽石蒙塵,與雜貨鋪竟然越來越相融。

從什麽時候開始,張揚不再覺得柯堯與這個廉價的出租屋格格不入?她現在覺得柯堯就屬于這裏,也只能屬于這裏。因為他不是盛世,他只是一個定制品而已。

張揚倒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不能承受這樣的畫面。

她花了六百萬,她付出了所有,究竟得到了什麽?

一個電話突然将她的神智拽回現實,她幾乎逃命似地遠離廚房,去接了米娜的電話。

米娜開門見山地問:“你為什麽賣房子。”語氣是質問。

張揚皺眉:“我說了……”

“你不要再騙我了,你居然瞞了我這麽久!”米娜的聲音甚至有些歇斯底裏,“張揚你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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