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幾天後,張揚坐在了人事總監的辦公室裏。
像她這樣的基層小職員,升遷任免根本輪不到集團總監級別的大領導插手,這顯然是被網絡上的陣仗吓到了——一個保守的、深耕傳統行業幾十年的老牌國企,只當做擺設的微博賬號一夕間多出了三萬多條評論,客服電話也被打爆,只為要求開除一個員工。
張揚從沒想過,事情會走到這一步,又或者她想過,只是現實之血腥、冷酷遠超她的想象力。
她被人肉了,像被當衆扒光了衣服扔在街上。她小學上的哪個班,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如今不相幹的路人都知道;她的舊照片被P上各種羞辱性的詞彙和素材,大肆在網上傳播;她被很多號稱是她同學、朋友、鄰居的人爆料編纂出來的黑歷史;她過往的言論被放大了、掰碎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解讀和歪曲,略有所獲就要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展臂高呼,吸引轉評贊;她的電話被打爆,短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辱罵,她不得不關閉蜂窩網,只用WIFI。
這些她從前帶領粉絲對付異己的手段,全都像全力擊出的壁球一樣直朝着她的臉彈了回來。
網友還給她的“二十萬”編了許多個版本的故事,例如賭博,例如借貸,例如過度消費,或者沒有什麽理由,僅僅是貪婪,純粹的貪婪。
由于小禾苗是一個機構,攻擊機構總比不上攻擊個人那樣目标明确、便于集火、傷害翻倍,因而公衆對慈善黑幕的痛恨、對粉圈妖魔化的厭惡、還有那些見不得光的私心,都發洩到了張揚身上。這或許是她一生中得到最高關注的時刻,肯定連盛世也在關注她,能夠被盛世看到,曾是她最大的夢想,但絕不是以這種令她痛不欲生的方式。
單位接到大量舉報後,幾個月前她走錯二十萬的賬的事自然就瞞不住了,只要有腦子的都能明白其中的邏輯關系,無論是讓企業形象受損,還是挪用公款,都給哪怕人員冗餘也不會輕易開除員工的國企提供了充分的開除她的條件。
但看在她父母都是為單位奉獻了一輩子的老員工的份兒上,還是決定讓她主動離職,可以給她結算最後的工資,面子上好過一點。
張揚曾經看不上卻又必須牢牢抓住的鐵飯碗,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的殘渣。
張揚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家,她拖拽着的這具沉重而僵硬的肉體,是否還裝配着靈魂?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什麽都沒有了,房子,存款,工作,聲譽。
為什麽上天要這樣對她?她真的十惡不赦嗎?
她不是壞人啊,她只是有一點點私欲,有一點點沖動,她做錯了什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啊,她殺了人,是啊,她殺了人,她殺了她愛的人,她做了世間最大的惡,她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但永遠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和因果的報應,這些都是她的罪罰。
所以她活該。
自從柯禹死後,她再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她把淚腺獻祭給了所愛之人陪葬,永遠封存在泥土之下、棺椁之內,随着生命、青春、人性、靈魂,一起腐爛成泥。
所以她沒哭,她接受了這一重擊,看似平靜、實則心如死灰。
由于回家時間太早,柯堯還沒有做飯,只是有些意外、都又似乎意料之中地看着她,像在用眼神說“看,我可沒出門。”
張揚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地看着柯堯,自柯禹死後,她第一次直視柯堯,她覺得自己的噩夢具象化了,她的噩夢就是眼前這個人,一切因他而始,一發不可收拾。
柯堯被張揚看得發毛:“怎麽了?”
“我被開除了。”
見柯堯沒有反應,張揚又說:“你現在也學會上網了,應該知道我在網上被很多很多人罵吧。”
柯堯點點頭。
“那你知道為什麽嗎?”
柯堯又搖頭。
“因為你。”張揚雙目空洞,“因為我想把你買回家,但是錢不夠,所以就用了不屬于我的錢。現在這件事被人知道了,我被開除了,我沒有工作了。”
“……”
“沒有工作就等于沒有錢,以後我們會沒有地方住,沒有飯吃。”張揚自嘲一笑。
“是我的錯嗎?”柯堯終于擡起臉來,用那雙絕頂漂亮的、澈亮的眼眸靜靜凝視着張揚。
這句話非常微妙,漢語言之博大精深,使這句話用不同語氣說出來,便有截然不同的釋意。而柯堯的語氣,平滑而坦然,發之利落收之幹脆,剛好拿捏在讓人分不清是疑問、反問還是質問的模糊邊界。
張揚愣住了。
柯堯是不是在諷刺她?柯堯學會諷刺了嗎?
在愣神時,柯堯已經走到了廚房:“晚上你想吃什麽?清炒蘆筍可以嗎?”
張揚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廚房,聲音變得尖刻:“你沒聽到我說我失業了,沒錢了,馬上就要沒地方住沒飯吃了嗎?”
“那怎麽辦呢?”柯堯從冰箱裏拿出蘆筍,查看它是否新鮮。
張揚渾身都在發抖,她可以把這種漫不經心解釋為柯堯根本不懂失業意味着什麽,可她直覺柯堯是懂的,只是在故意刺激她,她冷笑一聲:“你是不是以為這跟你沒關系。”
柯堯皺了皺眉:“我也不知道。”他又問了一次,“沒錢怎麽辦呢?”
張揚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想多了,盡管現在柯堯已經能跟她正常溝通,但也不過是從三歲長到了八歲的區別,她搖搖頭,臉上浮現一絲惡意:“沒錢你就去賣好了。”
柯堯抓了抓頭發,未置可否,開始洗菜做飯。
張揚沒想到這會是一句谶語,畢竟米娜已經很久不聯系他們,她就算真的想賣柯堯,也沒有途徑。
但就在那天晚上,米娜給她發來一個語音通話。
張揚已經做好被嘲諷的準備,所有曾經跟她關系密切的飯圈姐妹,只拉黑她都已經算是顧念舊情,爆料踩她恨不能與她劃出一條楚河漢界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耳關和靜依依。
何況是米娜。
“你被開除了?”果然,第一句就是。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單位的官博早就已經發了公告。
米娜“呵呵”兩聲:“我這段時間沒找你,你是不是以為貝姐就放過你了?她那種睚眦必報的人,怎麽會甘心當冤大頭。”
張揚寒聲道:“是她幹的?”
“小禾苗的事可不是她幹的,她沒有那麽大神通知道你和小禾苗的貓膩,但後來搞你她是花了錢的。”米娜涼涼地說,“你之前說的有點道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貝姐也确實不敢太逼迫你,但不代表她咽得下這口氣。”
張揚握緊了拳頭,布滿血絲的眼裏迸射出陰毒的光:“你什麽時候成了她的狗腿了?你想幹什麽?她想幹什麽?”
“艹,你動動你那豬腦子想一想,你是我帶去的,你不肯賠錢,她能放過我嗎?五百萬啊,柯禹花了她五百萬,柯禹死了,她損失的何止五百萬,還得罪了溫先生,也就是法治社會,不然她早弄死你了。”
“柯禹死了”這四個字,就像一根紮在穴位上的金針,每每能給張揚最深、最痛的刺激,她哈哈哈地笑出了聲,透着絲絲癫狂:“那就弄死我啊,反正活着也沒什麽意思,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給我個痛快吧。”
“你別他媽裝瘋賣傻。”米娜恨道,“你想把這件事抹過去,只有一個辦法。”
“說。”
“把柯堯賠給她。”
“不可能。”張揚發出古怪地笑聲,“我就是為了柯堯才走到今天這步的,我付出了所有,現在我只有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帶進棺材裏!”
“貝姐願意出五十萬。柯堯六百萬,柯禹五百萬,差價剛好一百萬,少給你五十萬,當你給她賠不是。”
張揚沉默了。
“我知道你缺錢,你不是還欠着房東幾萬塊錢嗎?你沒了工作,口袋裏估計也就千八百塊錢吧?”米娜鄙夷地說,“有了這五十萬,足夠給你一兩年的緩沖,讓你重新開始,要是離開北京去一個小城市,房子首付都夠了。”
張揚感到胸臆淤堵,幾乎要喘不上起來,她咬牙道:“我花六百萬,六百萬買的柯堯!你讓我五十萬賣掉?!”
“沒錯,誰讓你得了失心瘋,殺了柯禹呢?”米娜威脅道,“我現在還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你是故意的,但我不會讓你做的蠢事拖累我,把柯堯賠給貝姐,這事兒就過去了,否則永遠沒完。”
張揚重重咬住了嘴唇,就是有人拿刀子生捅她,也不會比現在更痛了。她是愛柯堯,還是恨柯堯,亦或愛恨交織,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柯堯是她僅剩的東西,柯堯在,還能見證她付出一切換來了什麽,偶爾還能麻痹自己物有所值,柯堯不在,她簡直就是憑空失去了所有,無盡的悔恨簡直可以将她淩遲。
這個臭婊子居然想花區區五十萬就把柯堯搶走!
可是,可是她還有多少選擇呢?
重新開始,是多麽誘人的詞組,它代表剜除膿瘡,擺脫窘困,摒棄過去,代表有着無限希望的未來。她無數次想要重新開始,想要回到改寫命運的那一天,阻止自己犯下所有的錯誤,重新開始。
“你好好想想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我可不敢保證貝姐會再對你做什麽。”
米娜冷漠地挂斷了電話,張揚癱坐在沙發上,腦子陣陣地發懵。
她想到了跑,帶着柯堯跑,什麽欠款,什麽貝姐,什麽調查,都不管了,身上這幾千塊,夠他們去一個小城市,找份暫時能糊口的工作,隐姓埋名,然後……
然後呢?
就那樣做着最底層的工作,住着最底層的房子,過着最底層的生活,養着一個有手有腳卻永遠無法出去工作、如今還相看兩厭的男人,過一輩子?
在地獄裏苦苦掙紮的人生也叫人生?沒有快樂沒有希望永遠背負着恐懼和悔恨的人生,還有繼續下去的意義嗎?
或許,只有擺脫這一切,拿到一筆錢,她才有可能真的“重新開始”。
在反複糾結的那幾天裏,她對柯堯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厭倦,仿佛柯堯臉上就寫着她的錯誤、她的失敗、她的後悔,這個男人的存在,就是她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的證明,是她一輩子的恥辱。
可即使這樣,她還是不願意把他給別人。
她簡直要被折磨瘋了。
失業後落拓地在家宅了三天,張揚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微信申請,申請內容是:蘑菇的朋友。
張揚心裏一動。這一次蘑菇雖然沒有踩她,但也把她删了,這個人是誰,為什麽要加她?
人人都在落井下石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幫她,或者哪怕只是安慰她,對她來說都難能可貴。
于是她通過了申請,主動問道:哪位?
對方發來一句:你好,我是盛世工作室的Fiona。
張揚馬上回道:你好,找我有什麽事嗎?
盛世工作室的人她認識幾個,但這個沒接觸過。
Fiona:我有很重要的事,希望能跟你當面聊,方便見個面嗎?
張揚:是什麽事呢?
Fiona:抱歉,這個确實不方便在微信上說,是關于哥哥的,希望能當面聊,相信我,這件事對你也有好處,時間地點你來定。
張揚:好吧。
張揚心裏有些激動。盛世工作室為什麽要找她?難道看中她在粉圈的能力想雇她?她暗罵自己異想天開,多半是要幫她梳理好口供,以确保在配合監管部門調查的時候,不會對盛世造成不良影響。
不管怎麽樣,她對哥哥心懷愧疚,她的大號已經被罵到注銷,她的人生已經一地雞毛,不再有精力追星,這也許是她能為哥哥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所以無論是什麽事,她都會盡力而為。
換好衣服,張揚懷着忐忑的心情出門了。
但到了約定地點,她見到的卻并不是什麽從沒見過的Fiona,而是盛世的經紀人,圈內有名的老牌大經紀——袁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