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張大太太眼淚也下來了:“就這小嘴巧的, 不虧了叫巧姐兒,和她祖母...”再看看還跪在地上的邢夫人,到底收了口。自己親自上前把巧姐兒抱給張老太太。
巧姐兒聽張大太太提到祖母, 看向邢夫人, 對着張老太太賣萌:“祖母和巧姐兒一起來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高不高興?”
張老太太對着與幼女神似的桃花眼,淚水斷了線一樣落下, 巧姐兒伸出小胖手給老人家擦淚,小嘴還說着:“祖母給老祖宗帶了好吃的果子, 老祖宗不哭。”一時大家都有了點笑意, 張老太太沖張大太太道:“扶你妹妹起來吧。人老了淚水多, 讓你妹妹不要笑話。”
別說張大太太有點發愣,就是邢夫人自己也是不敢置信——她這個填房,對張家來說不是仇人, 也到不了讓人家當成一家人的地步:人家好好的閨女已經去了,你還活得好好的,住着人家閨女的房、睡着人家閨女的床、聽人家閨女的孩子叫你母親祖母。
張大太太和婆婆生活了快三十年,知道這個婆婆看似柔弱, 最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就是自己的公公也讓她三分,只為她見事分明, 處事公允。既然她說邢夫人是自己的妹妹,那就是自己的妹妹,只當老爺多出了弟弟,自己多出個弟妹好了。快步上前攙住邢夫人:“好妹妹, 第一次來家裏,禮數忒周全了。”
張老太太撫弄着巧姐兒:“看巧姐兒就知道,你對她必是盡心盡意的。”又想起賈赦曾說過,這些年沒給邢氏一個孩子,心又軟和一點:“赦兒是個直性子,想你也受了些委屈。不過他這個人是人對他好一分,他對人好十分的,你一心待他,他也不會負你。”
邢夫人想說您老說的是誰,我不認識。可賈赦正在虎視眈眈,哪兒敢說出來,就好說:“老太太說的是,老爺這些年并未委屈我。”張老太太如何看不出她的勉強,更想起當年賈赦對自己閨女千依百順,想來邢氏是半點也沒得過,只能嘆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對邢夫人越發有了點憐惜。
因道:“他就是一個倔種,你再降不住他。今後這裏也是你的娘家,他不好你盡管告訴我,我來治他。”
邢夫人雖然有些愚鈍,誰對她真心還是分明的,又聽張老太太對賈赦的疼愛與親昵,在賈母那裏也是沒有的,加之近些天很得了四個嬷嬷的提點,也笑着說:“我父母去的早,想個長輩疼愛也不可得。如今得了老太太的眼,也有娘家走動不說,今後老爺再欺侮我,也有人給我撐腰了。”張老太太和張大太太都說很是這個理。
賈赦委屈道:“母親有了新人就忘了我這個舊人了。再看了這兩個,我怕是連站的地方都沒了。”讓迎春與賈琮拜見外祖母。張老太太一面想着若是自己閨女帶着兒女歸省該多好,一面又想着這邢氏倒沒那些陰私手段,賈琏能平安長大,巧姐兒也與她親近,是個不藏奸的。
一時淚也不是,笑也不是。張大太太是個周全人,忙讓人送上見面禮,又告訴身邊的婆子:“去把人叫來。”
片刻功夫,一個白發婆子進來,青色綢衣平平展展,頭上只一根銀簪,全不與賈家婆子媳婦金銀滿頭相象。低頭見禮後只等吩咐,并不似賈府下人一樣自己上趕着巴結。
張大太太道:“你且看看這位姑娘。”這時婆子才擡頭,順張大太太的話看向迎春,嘴不能自己的哆嗦起來。張大太太道:“這是青鸾的女兒。”原來這婆子正是迎春生母的娘,她自賈琏生母去後就再沒見過女兒,只聽說青鸾難産去的,生了一個女兒。她也曾想過不知女兒的孩子在那府過得好不好,可主家都已經和那府不再來往,張氏原本的陪房早就讓賈母和王夫人用各種借口打發了,她又向誰打聽去?
迎春再不想還能見到自己生母的家人,對張老太太感激得不得了,對着那婆子就福了一福,引得那婆子還禮不疊:“可使不得,姑娘折殺老婆子了。”張老太太說:“這是你們第一次見,你就是受她一個禮也是該的。我是受過這個苦的,你且領姑娘去說些體己話。”早有張大太太安排了人,引二人到偏廳去了。
不說張老太太與邢夫人那裏一個有意示好,一個着意奉承相談甚歡。只說迎春與那婆子到偏廳後,那婆子才擡頭仔細看着迎春,仿佛要把迎春印到腦子裏一樣,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姑娘這些年受苦了吧?”
迎春心裏一時熱一時冷,聽了這話只問:“家裏就只有、只有你一個人嗎?”婆子這才想起迎春對自己親娘幾乎一無所知,小心拉住迎春的手,一長一短地告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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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迎春親娘姓李,幾代的家生子出身,最是個容貌秀麗、性子沉靜的,心又細、手又巧,一選到當年張淑英跟前就是二等丫頭,等張淑英出嫁就做了陪嫁丫頭。及至到了賈府,青鸾與張嬷嬷一裏一外地把持住東大院,讓張淑英省了不少力氣,越發離不得她,就自己做主給她開了臉。
那青鸾也是個實心為主的,并不挑三窩四,也不象平兒待王熙鳳一樣主子在前面得罪人她買好,仍一心一意地以張淑英為重,賈赦成了捎帶。這個實性子倒得了賈赦的眼,張淑英去後賈赦到她房裏多起來。誰知這青鸾心中對賈赦沒護好自己小姐有了怨言,竟自己要給張淑英守三年孝,并不兜搭賈赦。及至青鸾懷孕、産女去世,李婆子知道的就不詳盡了。
接着李婆子又說些自己家中的光景,除了青鸾,她還有二子一女,兩個兒子因着青鸾忠心為主的緣故一個在莊子裏當莊頭,一個在府裏做小管事,都已成家生子。青鸾的妹妹被張老太太放了奴籍,外聘給了個雜貨鋪的掌櫃的,也有一兒一女。說到此李婆子又掉下淚來:“倒是你娘,人人說她是個巧的,我倒想着她不如不巧的好,不能和她妹妹似的聘給外頭做正頭娘子,好歹有條命在,讓我也有個念想。”
迎春一行聽她說,自己一行哭,聽到這裏哪裏還忍得住,由小聲哭泣變成了涕淚滂沱。慌得李婆子一個勁賠不是:“都是我讓姑娘傷心了,是我不會說話。好姑娘,如今你在賈家大太太身邊過日子,萬不能露出對你娘的思念來,別讓賈大太太心裏膈應。”又道:“今天見了姑娘,我也了了心願。今後姑娘少不得要在這府裏走動,有我在沒得讓姑娘低了身份,等明天我就和大太太告老,和你、和我家老頭子去莊子上找二小子去。”
迎春聽了哪裏肯依:“斷沒有這個理,沒聽說有女兒不認親娘的,我娘沒得早,直到今天才知道還有娘的親人,有什麽好不好看的?好歹讓我盡盡心。”李婆子勸她:“有姑娘這話,就是青鸾沒白生你一場,我也知足了。只要姑娘好,我家又不是過不得,何必讓姑娘點了賈大太太的眼?”迎春想起探春的姨娘家裏,自己早就封了舅老爺,在府裏處處張揚,更覺得李婆子明理。
一時邢夫人要回去,張老太太苦留用飯,邢夫人道:“第一次認門,本該伺侯老太太用飯。可我在府裏剛接了管家的差事,事兒忙亂不說,也怕我們老太太受了委屈。”張老太太雖然看不上賈母不讓兒媳婦伺侯就吃不下飯的作派,也不為難邢夫人,只好說一定要多走動。
又道:“我實在稀罕巧姐兒,多抱來我看。”賈赦答應回去就收拾東西,讓巧姐兒過幾天來小住。一行人才或笑或淚地回府不提。
賈政帶領二房的人搬到東大院不久,就把圍牆按圖拆掉,修園子的事兒比先前順利許多,倒讓王夫人把搬出榮禧堂的氣平了不少。只還是沒有得用之人,只能抓着賈珍父子不放,指東指西,讓他父子二人怨聲載道。
賈赦磨了平郡王這些天,見他雖然有時變變臉,仍然肯随叫随到,加上園子修得他心煩,一時想了個主意,又把平郡王拘到忘情樓來。
“父親。”平郡王仍是禮貌周全,淺青色的衣袍束條白玉腰帶,只挂了一塊玉佩壓袍角,顯是長身玉立。
賈赦道:“日後你不要再穿這個顏色的衣服。”
平郡王顯然沒想到賈赦今日開口說話,還一上來就挑毛病。想答應心中不願,不答應又不是自己一向在賈赦面前言聽計從的作派,愣在當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不願意?”賈赦舉起杯:“不願意就對了。誰自己沒有個主意?我那個小兒子才四歲,你要是不讓他和賈琏的閨女玩他還得和你急眼呢。你老是這麽一副萬事聽我的樣子,只會讓我覺得虛假,就是再裝個一萬年也不會讓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