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從東苑倉皇逃離後, 秦茉低下頭,霜月色裙裾翩遷若仙,匆匆穿梭于花木幽深處, 腳下不作停留, 快步疾行回主院。
她慌赧得不知如何自處, 眼中水霧濃重, 身體火辣辣地燒着,最滾燙的莫過于她所深抿的紅唇, 麻木且濕氣未散,幾乎不屬于她。
若非青脊兩名指揮使提前回來,一衆仆役的禮敬招呼稍稍大了些,或許……容非那家夥,會圈禁她, 直至天荒地老、綿綿無休止……
連話也沒來得及說,她一聽到異響, 恍若夢醒,掙開他的臂膀,以手背蹭去唇上印記,急急忙忙撇下他, 跑了。
甚至沒再回頭看一眼。
他們這樣……算什麽呀?
秦茉猛然認識到一個事實, 有了這超乎尋常的親密,她或許不能再嫁給旁人,包括她一生下來就定親的未婚夫。
可容非……在撩她,還是有更深、更長遠的打算?是一時情動尋快活?抑或傾慕她, 願意陪她熬過這一劫?
細細回味他的每句話, 她寧願相信,他的真心。
為免讓魏紫她們看出端倪, 秦茉借天氣炎熱、胃口不佳,以休息為名,不見任何人,只讓丫鬟捎來幾塊小點心。
腹中饑餓,她難免想起,攬月樓的小魚幹被容非喂了貓,氣得牙癢癢的。
鏡中人滿臉紅霞未消,雙唇鮮豔欲滴,時刻提醒她這上午幹的荒唐事。
翻箱倒櫃,覓得一消腫藥膏,她胡亂塗抹唇邊,暗悔那一刻的心醉神迷,導致她犯了大錯。
即使兩情相悅,在此等無名無份的情況下,不該任他胡來。
而且,她竟沒真正反抗過……他一定、一定會認為——她是個極其随便的姑娘。
當初,他怎麽說的?讓她“自珍自愛”,而今又用強制手段,迫使她不自愛了!這人太過陰險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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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茉倒在架子床上,羞憤閉了眼,仿佛看到風裏搖擺的藤蘿,屬于他特有的氣息似乎仍包圍着她,教她于懊惱中滋生出甜絲絲的蜜味,時而偷笑,時而惋惜,情迷意亂,颠倒不已。
待到黃昏,她實在餓得狠,對鏡照了整整一盞茶時分,确認已無上午明顯,遂換了身明豔的衣裳,好讓唇色顯得淡些,才迤迤然下樓。
院落的炎蒸之氣散退後,仆役正在分揀白術、防風、宮桂等藥材,以備制曲之用,個個埋頭苦幹,只對秦茉打了聲招呼。
“喲!這時候出門?”目睹秦茉穿了身刺繡典雅的銀紅褙子,戴了鑲寶石葫蘆耳墜,妝容精致,嘴唇豐滿紅潤,光彩照人,魏紫忍不住發問。
“沒、沒有啊……”秦茉暗覺欲蓋彌彰,失策了,“醒來無聊,稍稍打扮一下。”
“對了,”魏紫詭秘一笑,“午飯後,容公子來過,聽聞你在歇息,留了點東西,說明兒再來。”說罷,示意巧兒去取。
秦茉聽到“容公子”三字,心底好不容易消散的甜惱去而複返,臉上登時似塗滿了胭脂,紅得極不自然,待看到巧兒拿來一紙袋子,上有紅色印記,已猜出是攬月樓的小魚幹。
她咬唇接過,心道,當誰是貓呢?
無可避免,她想起那家夥的調戲,當時情急之下未曾細想,如今方覺此人有備而來,設了無數陷阱等着她。
他起初如何給她造成的“霁月光風”之貌?僞君子!僞飾得真高明!
隔着紙袋,秦茉意外發覺,魚幹甚脆,竟是這兩日現做,而非預想中放了四五日,不由得納罕。腦海中憑空想象他親手喂自己吃小魚幹的場景,她暗罵自己,連看到小魚幹都能蕩漾,真是沒救了!
魏紫見她手抓袋子,神色變幻莫測,奇道:“看上去像吃的?”
秦茉本就餓,打開袋子,酥香飄散,與魏紫一人吃了兩條,欲罷不能。
魏紫不曾嘗過,好奇追問:“容公子為何忽然給你送這魚幹?貌似不是長寧鎮的零嘴。”
秦茉對于容非如何弄到新鮮小魚幹感到懷疑,亦不明其意,正要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一名小厮匆忙入內:“姑娘,賀少東家到訪。”
秦茉原本不樂意在此刻見外人,記起賀祁離開長寧鎮前,曾答應幫她打探兼并的事,他這一來一回花了好些天,想必已弄個明白。
她喜上眉梢,立即吩咐下人準備茶點,請賀少東家入內小坐。
魏紫顯然因她對賀祁的熱切大為驚訝,未敢多問,轉身尋小豌豆去了。
賀祁今日随父宴請青脊要員,衣着光鮮,見秦茉親迎,且妝扮得亮麗出衆,霎時眼前一亮,喜容更盛:“姑娘這紅豔裙裳,當真豔絕!倘若日日能見上,只怕我要成胖子啰!”
秦茉啐道:“賀公子淨是愛說笑!我穿紅衣裳,跟你成胖子有何關系?”
“正所謂秀色可餐,我這茶飯不思的毛病改了,還得多吃幾碗米飯。”賀祁說得一本正經。
秦茉早已習慣他的乖嘴蜜舌,當衆道出的話,半真半假,她極少往心裏去,遂淺淺一笑:“賀公子此番赴宴,必定有所收獲,不知可曾替我問話?”她巧笑嫣然,親自迎他入內。
賀祁全神關注她的神态,視線落在她異常紅潤且發腫的唇上,長眉一蹙。
他縱有疑惑,但公然詢問姑娘家的嘴唇,過于輕浮,唯有作罷。再觀她手裏的紙袋頗為眼熟,他笑問:“這不是攬月樓的小魚兒麽?”
“嗯嗯……前幾日朋友給帶的。”秦茉心頭無端淌過異樣的尴尬,連忙将袋子交給身後的翎兒。
賀祁雖感突兀,不好追問。落座後,他開門見山:“我昨日方回。今兒在長興酒樓忙活了一整日,此番前來,是為給姑娘答複。”
秦茉藏在袖口中的手下意識握成拳,“賀公子請說。”
“說來慚愧,”賀祁接過丫鬟端上來的茶,淺抿一口,“我回去時,不見七叔;宴席上,他姍姍來遲,酒過三巡,提早離席,态度冷淡,未能詳談;次日,我特地探望,管事說他不勝酒力,又受了外傷,不讓大夥兒打擾,其後一連好幾日,均見不上。姑娘交待的事沒能辦成,我好生慚愧。”
秦茉見賀祁一臉歉然,心想那賀家家主連長輩壽宴也擺架子,果真性子乖戾、不近人情。
她溫言道:“既已盡力,賀公子不必放心上。”
賀祁安撫道:“我爹近來忙于接待孟将軍,又知曉你我交好,此事暫且按下不提,只是不曉得我七叔會否因此怪罪。等有機會,我再替你問問。自七叔接管後,生意多往奢貴路子走,依我看,應是你家的酒風味獨特,引起他重視之故……不過,他這人不好酒,人所共知。”
“生意歸生意,與個人喜好有偏差,也是常理。”秦茉淡淡一笑。
“正因找不着人,孟四丫頭有些惱怒,畢竟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卻只在宴席上閑談幾句,”賀祁哭笑不得,“我們一家陪她在杭州多待了兩日,是以回得晚了些。”
秦茉素來不愛八卦,聽賀祁言下之意,似乎賀與之連孟四小姐也避而不見?這人財大氣粗,沒絲毫憐香惜玉之心,無趣得緊。
直覺賀祁提這一茬,另有深意,秦茉笑問:“那……孟四小姐還在杭州?”
“她随父來長寧鎮,起碼要住上一個月,”賀祁略帶為難,“她在此人生路不熟,我家又無年齡相仿的女眷。上次采荷會,她對你印象深刻,姑娘若得空,不妨與她作個伴兒。”
平心而論,秦茉對孟涵钰談不上讨厭,但也并無親近之心。
既然她的酒坊已入賀與之的法眼,無從接近這心高氣傲、行蹤詭秘的家主,與他未來的枕邊人打通關系,也總比坐以待斃要好吧?
賀祁見她微笑颔首,又道:“孟四丫頭在京城長大,眼高于頂,對咱們這些小地方的人自是淡漠些……不過沖着燕少俠和我的面子,你無需勞心。”
秦茉聽得一頭霧水,沖着賀祁還好理解,跟燕鳴遠有何牽扯?
賀祁沒敢告訴她,孟涵钰邀她作伴的唐突之舉,完全是因中午碰到燕鳴遠。
孟涵钰的父親曾在南燕處學藝,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份,他喚燕鳴遠“老弟”,孟涵钰只得硬着頭皮,喊燕鳴遠“叔叔”。聽燕鳴遠提及秦茉之時,稱她一聲“姐姐”,滿是誇贊,孟涵钰方覺秦茉不容小觑,拉了賀祁牽橋搭線。
賀祁不說,秦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錯綜複雜的關系,唯唯諾諾應允。
二人聊了一陣,賀祁見秦茉沒留他用膳的意思,起身告辭。
相處日久,他努力在找雙方共處的平衡點,這般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固然教他心焦,總好過她避之不及。
七叔提出讓他們家兼并秦家酒坊一事,成了他和秦茉相識的契機,也是現下溝通的橋梁。
凝望秦茉盈盈淺笑的嬌媚面容,賀祁發自內心盼望,這樁并購可拖慢些。
……
悶風吹入西苑時,香酥氣味惹來久未露面的燕鳴遠,他剛進院落,吸了吸鼻子,扭頭對容非笑道:“容大哥,你藏了什麽好吃的?”
容非淡然一笑,把僅剩最後一包小魚幹抛出,無須回頭,他已能猜到,藏身暗處的南柳估計要抓狂。
前兩日,暗衛北松遭杜栖遲一眼識破,容非忿懑,命楚然調來武功更勝一籌的南柳。
賀家八衛原分作兩批,分別以“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命名,十多年來保護他和母親賀依瀾,母親去世後,則保護容非一人。
其中南柳隐蔽性最佳,出手狠辣,深得容非信賴,最大的缺點,大概便是愛嚼零嘴零食。他從杭州連夜趕來,出發前跑到攬月樓,拿了三包小魚幹,本想輪值完吃上兩口,不料一到長寧鎮就被自家公子沒收了。
若公子留着自己吃,南柳無可厚非,最讓他無奈的是,公子帶上他的小魚幹,跑到之前住的院落逗貓,又與秦家姑娘躲在花廊下,磨蹭了小半個時辰。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他,只能遠遠守在綠樹濃蔭裏,眼睜睜看着一只肥碩的黃貓叼着魚幹、吃得津津有味、竄到小清池喝水、四處亂蹦、追逐蝴蝶……
午後,目睹公子喜滋滋跑到秦家主院,而後意味深長地交出了第二包小魚幹,南柳只想翻白眼。
此際,公子将最後的魚幹給了一名绮年玉貌的少年郎,南柳除了幹瞪眼外,連氣也不敢喘。只因這少年郎身負絕藝,武功驚人,稍有不慎,易被發覺行跡。
“哇!這好吃!我以前吃過?”燕鳴遠嘴上不停,雙眼審視容非,笑道:“你心情很不錯嘛!平白無故笑那麽甜!”
“……”容非活了二十三年,從未被人用“甜”形容,一時間無言以對。
“和好了?”燕鳴遠神秘一笑,“前兩日失魂落魄的……”
容非被他當衆揭破,赧然道:“有得吃,還亂嚼舌根!不怕咬舌頭?”心下暗忖,這家夥明明這幾日不在西苑,難不成匿于不為人知的所在窺視?
誠然,容非數日不見秦茉,忐忑過,失落過,惶惑過,糾結過,直至上午從東苑飄回來,樂呵呵如吃了蜜一般。
嗯,吃了比蜜還甜的……秦姑娘。
說好要巧取,結果,豪奪更直接些。
出乎意料的是,她雖瑟瑟發抖,卻半點脾氣也無,由他锢在懷內,輕吮慢親……比小貓還聽話,嗯,獎勵小魚幹好了。
下午見不到她,他認定她可能被自己的沖動吓着了。姑娘家,害羞乃常态,給她點時間,适應便好。
思前想後,他下定決心,告訴她前因後果,以及他的身份,只要她同意,他立即央媒提親。
沉浸在美好的設想中,容非微抿的唇無處不透着笑。
幾個青色的果子淩空飛來,他差點被砸,幸好手疾眼快,勉強接住了。
燕鳴遠狡黠眨眼,“看不慣你摻糖的笑,怪肉麻的,吃些酸青梅,和一下。”
他話音剛落,人如旋風似的卷走了小魚幹,迅速消失在門後。
這小子!
容非以帕子拭淨青梅,放嘴裏咬一口,甘酸爽脆,莫名覺得這酸澀也混了甜。
心甜,吃什麽都好吃。
忽然,“砰砰”的兩聲,院門被人撞開,又以極快的速度合上。
容非倏然轉頭,來者一身淺灰衣裳,面目俊秀,強自鎮靜的面上隐隐氤氲着慌張,正是楚然。
怪了,楚然跟随容非多時,見過不少大場面,一貫鎮定自若,凡事處之泰然,何以大驚小怪?
見他喘了口氣,邁步直奔而來,容非心一沉,暗叫不妙。
莫非,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賀祁:感謝七叔這位大媒人!
容非:今年別指望要零花錢!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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