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柔風甘雨, 煙雲迷蒙,雨露彙集後自葉尖滑下,落玉抛珠般滴在石板地上, 聲聲回響在秦茉心頭。

駐足廊下, 她明淨雙眸一瞬不移凝于庭中水漬, 愣愣出神。

茶田一別, 容非再未露面。

據西苑仆役回報,容公子的私物一件未移, 但這兩日不論白天或夜晚,均不見蹤影。此外,東苑丢的橘黃色大貓已找到,不知何故,留在西苑不肯離開。

秦茉只關心容非去向, 可她已借“婚約”回絕他,本該盼他遠離長寧鎮的風暴中心, 何以聽說他沒走遠,又暗自慶幸?

歸根結底,她的推拒,言不由衷, 連她自己都鄙夷。

嘀嘀嗒嗒的雨聲頗有節律, 忽而被前院的人聲擾亂。秦茉信步行出,卻見二門處,丫鬟和仆役打着傘,護送歸來的魏紫進院。

前天才回的娘家!好歹要待上三五日吧?

秦茉震驚, 不顧雨點灑落, 直奔向前,挽了魏紫的手, 上下打量對方:“沒事吧?為何……這麽快?”

魏紫同樣以審視目光端詳秦茉的儀容與神态,搖頭道:“沒,我只是急着……看看你。”

“我?”秦茉震驚,拉她到檐下,抖落水藍色緞子衫上的雨滴。

魏紫轉而對下人道:“忙活去吧,我與姑娘說說話。”

待巧兒等仆侍告退,嬸侄二人推門進內,尚未落座,魏紫問:“茉茉,你拒絕容公子,為何?”

“他、他真找你了?”

“前天晚上,他去了我爹的客棧,我還道他順路游玩、碰巧撞見,主動打了個招呼。他只問了一句——魏掌櫃,秦姑娘是否有婚約在身。”

秦茉震悚不已。她萬沒料到,容非竟于當天便打聽清楚,并跑到魏紫娘家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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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麽說的?”

“我問他何出此言,他說是你讓他來的,我便懂了。”魏紫嘆息。

過去三年間,秦茉不願宣揚那似有還無的婚約,怕斷了後路,每每鎮子內外的人打聽秦茉,計劃上門求娶,她統統甩給作為長輩的魏紫解決。

只要有人專程找魏紫征詢,魏紫皆按照秦茉之意,說秦茉已訂親,萬勿相擾。這是她們二人小小的約定。

魏紫見秦茉默然不語,又道:“目睹他強行忍情緒、裝作随口一問的樣子,過後皮笑肉不笑說着賀喜之詞……我實在不忍心說一半留一半,但你有你的想法,我懂。”

秦茉欲言又止,笑得勉強。

“茉茉,”魏紫隔着高幾,握住她的手,“我能問你為什麽嗎?依我看,你們很是般配。”

秦茉一怔,心底酸澀滋味來回湧動。有關父親的秘密,她一個人堅守,夠了。

她故作輕松一笑,看似混不在意:“為何?他……他一小小畫師,我哪看得上?”

“你絕非嫌貧愛富之人。這話糊弄誰都成,用來搪塞我,你也太瞧不起我了。”魏紫嘆息。

秦茉遭她揭穿,垂目不語,半晌後轉移話題:“老人家病情如何了?”

“無大礙,風熱症,小地方醫館不對症,是以病去如抽絲。我那幾個哥嫂是喪心病狂的摳門,眼見我這回帶去的藥材和銀錠子全數交給我娘,他們沒法動手腳,一個勁兒的上蹿下跳,可笑至極!”

秦茉淺笑:“你如今可是財大氣粗啊!他們敢給甩你臉色?”

“我一過門就守寡,秦家不計較,姓魏的倒是尖刻,生怕我這克夫的名頭有辱家門,”魏紫無奈,“而今倒好,眼看你一姑娘家穩住局面,生意操持得有聲有色,他們又巴不得我一輩子留在秦家,好生伺候小豌豆。”

秦茉顧念青脊極可能會查到自家頭上,有那麽一刻,她真希望魏紫帶上小豌豆改嫁,逃離是非所在。轉念一想,罷了,若無合适人選,何必推他們入火坑?

“有件事,”魏紫躊躇道,“說來也怪。這次我在道上,險些出意外。”

“什麽!”秦茉大驚,“發生什麽事了?”

“馬車行于山路時,突然有人攔截搶奪財物……我心裏害怕,試圖破財消災,沒想到,竟有一武功高強的俠士出手相救,将那幾個賊子一一打倒,扭送縣衙。

“當日大雨剛停,來時路上沒人,那位大俠不知從何冒出……還蒙着臉,你說奇怪不奇怪?”

“蒙臉?”秦茉狐疑,“莫非是相識之人,不求回報?你可曾見過?”

“瞧他的身影,倒有些眼熟,說不定在酒館喝過酒……”魏紫沉吟片刻後,後知後覺記起,“話又說回來,這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已經好幾次了。”

“好幾次?”秦茉只知上回有個光頭客人摸了魏紫的手,被一灰衣青年追打,難道不單單那一次?

“嗯,有件事,我一直沒敢說……上個月初,曾有幾個小混混到這一帶敲詐勒索,揚言要收什麽保護費。

“我見他們索要的不多,且各家各戶均有繳納,我便随大流了,不料沒兩日,那幫人又把錢還給大夥兒,從此只‘保護’不收費。

“我納悶了很長時間,後來才聽說,小混混遭人暴打一頓,還被警告說,離秦家人遠一點。你說……咱們哪來那麽大的面子?”

秦茉早覺受人監視,不知為何方勢力,可對方似乎并無惡意,她百思不解,只好安撫魏紫,身正不怕影子斜,該怎麽過便怎麽過。

她嘴上說得輕巧,實則內心疑團重重。

夜裏,她翻來覆去睡不着,那意味深長的銳利雙眼總浮現在腦海,無從辨認歸屬何人。

慢慢地,眼眸愈發柔和,且飽含溫情,變成了容非極其好看的眼睛。

唉……那人從魏紫口中得到答案,沒再尋她,她該安慰還是難過?

回味他說過的動人情話,此時字字句句如針紮心。

他說,我,特地來尋你的。

他說,他來東苑的目的,不可對外人言,問她要不要成為他的內人。

噢……他還說,他都知道,有他在,不怕。

想起他說的那句“我不管,你你你撲倒了我、撩撥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我抱過你、親過你,你也是我的人!不許你嫁給別人”,秦茉忍不住笑出聲來,然而笑着笑着,眼淚不知不覺已滑到腮邊。

憶及魏紫所說,他壓抑憤怒與悲傷,笑說“恭喜”……她大抵捅了他不止一刀吧?

他們就這樣了?

事實上,秦茉自與他在藤蘿花瀑下有過親密之舉,已深知嫁不了旁人。

他成了她唯一的可能。

她明白,自己拒絕的是什麽,是她十多年來首次放心上的人,是她半生歲月中幸福美滿的良機。

如若沒有機緣巧合,她大概也會因他的才貌性情,逐漸欣賞他、思慕他吧?

思緒萦繞間,忽瞥見孤燈跳躍下,容非那件青白色的半臂衫仍疊在角落,她心下的不舍之情翻騰而來。

留此物睹物思人,只會使她搖擺不定。

要不……趁他外出,悄悄還回去?

……

翌日午後,如絲霧雨,西苑內一片清寂。

據聞鎮上某醫館今日義診,不少居民紛紛冒雨湊熱鬧,住在西苑的一家五口和山貨商人也不例外。

在外游蕩了兩日,容非與南柳同歸,因連續兩夜沒睡好,眼下青紫,憔悴不堪。

他茶飯不思,正襟危坐,遠山眉擰成“川”字,長眸凜光如電,緊盯屋中暗角,腦海一團混亂。

秦茉!她居然要嫁人!她怎能嫁給別人?他都“這樣”“那樣”了……她還想履行婚約?

他哪兒不好?有才有財有貌,堂堂江南望族之主,屢屢纡尊讨好她,竟被她拒!絕!了!

他憤憤不平,起身來回踱步,步步沉重。

沒多久,頭頂一串“咕嚕咕嚕”的聲音抽回他的注意力。

他茫然擡頭,只見南柳一身黑衣,盤膝高坐梁上,一臉木然地摟着那只橘黃色的大貓,雙手不停地輕撓貓下巴。

貓兒伸長脖子,滿足閉目。奇怪聲響,正源于它的喉嚨。

連貓也轉投他人懷抱!

“南柳,下來!”容非沉聲道,“替我想個排解煩憂的妙招。”

黑影一晃,南柳輕輕躍下,沉思片晌,答道:“回家。”

“不想回去,得留下來,靜觀其變。”

“睡覺。”

“睡不着。”容非與南柳相處久了,也變得“言簡意赅”了。

“喝酒。”

“你、你明知我喝酒後……存心看我笑話?”容非咬牙切齒。

外人一無所知,但楚然和賀家八衛,對他那一言難盡的酒品最為清楚。

南柳面無表情:“我不看。”

容非悶哼一聲,搶過他手裏的貓,摁在懷內,狠狠摸了幾下。

橘貓無故被奪,唯有逆來順受。

“要禿了。”南柳眸底閃過一絲極難捕捉的恻隐。

“……”容非只覺處處不順心,悶氣憋在胸口,難吞難吐。

或許是南柳提到喝酒,容非沒來由想起,秦園後花園的那一夜,秦家姑娘墨發如黑瀑,雪膚如冰玉,容顏被月光攏了層紗,紅唇沾酒,豐潤如丹果,當真勾魂攝魄,令人垂涎。

他親吻過的唇,他抱過的嬌軀,無論如何也不能拱手讓人!

當時他勸她少喝,她則說“酒,和血行氣,消愁遣興……你不懂”。

他……他不懂?小看人!

從思憶抽離,容非将貓塞回南柳手中,寒着臉道:“去買一壇酒回來,把門鎖上,到樓下守着,不得放任何人入內。”

南柳颔首應允,如旋風般掠出房間。

容非坐立不安,為抵制情思纏繞,他取了一身幹淨袍服,下樓沐浴更衣。

待他帶着淡淡的香胰子氣息回房,剛喝了口水,扭頭見南柳一手抱貓,一手提了一壇陳酒上樓,吸着鼻子,疑惑環視四周。

“退下吧!”容非只想獨處一陣,喝點小酒,好好睡一覺,遂催促南柳離開,并再三再四囑咐——鎖門,不得竊聽,無論他喝醉時說了啥,千萬別放他出去,以免有損他的形象。

談到“形象”二字,南柳似乎想起他昔日的醉貌,素來麻木的臉上浮現隐約笑意。

容非羞怒交集,連人帶貓,一手推出房門,低聲警告:“不許笑!”

南柳目帶遲疑,朝衣櫥方向看了幾眼,而後神色詭秘,“啪嗒”兩聲,将房門鎖牢,沿樓梯快步離去。

容非于房內轉了一圈,立于窗前,見南柳悠然在樓下的杉木桌前揉貓腦袋,自覺西苑清靜無人擾,滿意地掀開酒壇的塞子,模仿秦茉,舉酒豪飲。

辣酒入喉,燒灼胸腹,酒香甘冽醇厚,使人迷醉。

一醉,或許真能解千愁。

他開懷暢飲,不多時,腦中半澄明半含混,腳步似踏浮雲,浩浩乎淩虛禦風,飄飄然羽化登仙,渾然忘我,不知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噢噢噢~前方高能。】

容小非:我喝多了,演不了小劇場。

秦小茉:……有本事睡死過去!

特別鳴謝各位小仙女,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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