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親自抱着兩卷畫, 秦茉笑貌嫣然,正欲以鑒賞畫作的名義,到西苑找容非, 剛行至二門, 一名仆役急奔而入。

“姑……姑娘!”那人上氣不接下氣, “孟、孟四小姐來了!”

秦茉心中突兀一跳, 又來?

三日前,孟涵钰力邀她同去臨源村摘桃, 不已小聚了一回麽?

所謂的摘桃,實則沒她們倆什麽事。

孟四小姐打扮光鮮亮麗,悠哉悠哉逛了一圈,以泥濘易沾裙鞋為由,坐在臨時搭建的涼棚底下, 看其他人爬樹摘桃,閑來拿了筆墨, 随意勾勒些山水小稿,再姿态優雅地品嘗丫鬟們切好的桃肉。

秦茉陪坐無聊,去和其他人一起摘洗桃子,又怕在四小姐面前不夠莊重, 一日下來, 倍覺尴尬。

或許是對秦茉的低調內斂愈發滿意,孟涵钰日漸從這種不對等的相處模式中找到了樂趣,開始時不時“眷顧”秦家人,派人送一些京城或杭州的特産, 原先流露的傲慢氣息也稍微淡去。

秦茉沒別的可回贈。

父親遺留下的盜門珍寶大多不可外傳, 無法作為回贈,而秦茉已送了兩回桃花酒, 再送便凸顯不出心意,考量過後,只好順孟涵钰之意,多加相伴。

現下孟涵钰到訪,秦茉雖因探視容非的小計劃失敗而懊惱,但顧念那陌生客人大量訂貨,正好向孟四小姐探聽一番。

想到此處,秦茉眸底惆悵散盡,換上欣悅笑顏,快步迎出。

她茜色羅裙如風花搖曳,明豔招展,素紗褙子映襯出她臉頰胭脂色,下階相迎時步若生蓮,以至于剛從馬車下來的孟涵钰有片晌怔然。

“孟四小姐,”秦茉含笑,“今兒好早!”

“秦姑娘要出門?”孟涵钰上下打量她光彩照人的衣飾,眸色一冷,“我還想着,邀你去鎮外走走。”

“也……也沒有,平常鄰裏走動。”秦茉全然不理解她為何不提前通知,仿佛旁人随時随地陪她乃天經地義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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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等你。”孟涵钰手執團扇,立在原地,絲毫沒進屋小坐的意思。

秦茉豈能丢下她自個兒跑去找容非?遂将手中畫卷交給剛跟上來的慕兒,悄聲道:“替我跑一趟西苑,交給容公子。”

慕兒一愣,随即垂下眉眼,雙手接過,俯首領命,急匆匆離去。

盡管秦茉刻意壓低了“容公子”三字,但流轉眸光中的異樣溫柔,被孟涵钰逮了個正着,她唇角一掀,笑容冷冽了幾分。

見秦茉轉頭吩咐下人備車,她幽幽地道:“路不遠,坐我的馬車,路上聊一聊。”

孟四小姐既開了口,秦茉沒法推辭,随她進入尚算寬敞的杵榆木馬車,坐到了右側方。

細究下來,近年秦茉幾乎沒與旁人同坐一車,一來同齡玩伴早在及笄後出嫁生子,二是她與魏紫需輪流坐鎮,很少共行。

最近一次與人同車,是在上個月,她從秦園回來時,偷偷摸摸帶上了容非。

那時的他,看上去還算規矩,倘若換了今時……

“秦姑娘覺得熱?”孟涵钰瞥見秦茉忽然臉紅,随口問了句。

“沒,沒……”秦茉窘迫一笑。

馬車起行,紗簾微揚,窗外景致快速掠過,院牆、街角、綠樹被抛在車後。

孟涵钰斜斜靠在軟墊上,目光淡淡掃向秦茉,“我打擾了姑娘與人的約見?”

“怎麽會呢?”

“我要是沒猜錯,姑娘盛裝打扮,又帶着畫卷,是要尋那位畫師租客吧?”孟涵钰語氣似不含任何情緒。

“孟四小姐說笑了,我哪來的盛裝打扮?”秦茉被她揭破,招認又不是,撒謊蒙混又太難,“此前說好請那位公子幫忙品鑒書畫,既有孟四小姐相邀,我讓丫鬟送去即可。倒是四小姐竟也聽聞我家有個畫師租客,教我好生意外。”

“祁表哥偶有叨念,一副磨牙吮血的模樣,我聽多見多,自然記得。”

秦茉記起容非先後兩回以潑墨、砸筆洗、彈枇杷核等幼稚行徑報複賀祁,不由得笑了:“賀公子每次來得不是時候,容公子脾氣也古怪,怕是不能讓他們二人碰上。”

“我倒有些好奇,怎樣一位風流才俊,能讓我那表哥氣得跳腳?”孟涵钰與賀祁之間的表兄妹情誼談不上深厚,時有打趣、捉弄之詞。

秦茉一笑置之。

孟涵钰又道:“你該不會真瞧中一畫師吧?放着賀家樹大蔭涼不要,去拔路旁的野草?”

秦茉暗自生氣,誰野草了?賀家大樹蔭涼又如何?她偏愛曬太陽。

有那麽一刻,秦茉真想承認,她确實相中了一畫師,雖然容非可能不單純是個畫師。

可她被生意吞并的陰影籠罩,又身處孟府馬車,不好與孟涵钰杠上,遂抑制惱火,淡言道:“孟四小姐說笑了,賀家大樹,豈能容我這小小商戶去納涼?”

“秦姑娘倒也無須過謙。”孟涵钰只當她溫和謙卑,聊起鎮上商家女眷,談到德、容、言、工等話題。

在京城貴女眼中,小鎮姑娘開朗活潑,顯得不夠端莊穩重持禮,言談舉止也相對輕浮随便。大夥兒只愛讨論無關緊要的生活小事,更不曾将相夫教子、尊老愛幼、勤儉節約等持家之道挂在嘴邊。

依照孟涵钰所言,賀家祖上為官,而今雖為商賈,卻在江南一帶有極高聲譽。嫁入賀家的女子,定當沉穩莊重,知書達禮,待人接物務必禮貌周全,大方而不失風範。

秦茉懵了,何以專程與她說這些?

孟涵钰見她微愣,朱唇揚起了然淺笑,勸慰:“不必恐慌,我表姨父家沒太多講究,若年節壽宴到杭州,需多加注意。”

秦茉正欲解釋自己未曾有嫁入賀家的心思,車外“籲”一聲,驅車仆役收住缰繩,馬車徐徐停在道旁。

車簾掀開後,秦茉當先下馬車,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天光雲影下,一位臉上堆歡的青年邁步行近,正是賀祁。

他頭戴銀冠,水色緞袍的領口綴有松鶴紋飾,腰系玉帶,手持描金象牙折扇,一派奢華氣度。

“秦姑娘,咱們又見面了。”他長眉朗目片刻不離秦茉嬌顏,眼底既驚且喜。

秦茉心下惶惑,不是昨日才去了他家長興酒樓用膳麽?怎又迫不及待來見她?

縱然看透他們表兄妹二人的小伎倆,她也只能報以客氣微笑,“賀公子。”

“今日不冷不熱,适合游湖散步,”孟涵钰由丫鬟攙扶下車,“我擅自叫上祁表哥,秦姑娘不介意吧?”

“孟四小姐說笑了。”

介意也得裝作不介意。

湖光山色,寧靜悠遠,除去孟涵钰帶來的仆侍、秦家跟随的翎兒和兩名小厮,唯剩賀祁兩名親随,再無旁人。

秦茉跟随表兄妹二人步往湖邊的六角竹亭,內裏已擦拭幹淨,另置鮮果佳茗,顯然有備而來。

她能怎麽辦?應酬呗!

各自禮讓坐下,秦茉纖指端杯淺啜,與他們一同品嘗果子點心,一時無話。

賀祁與孟涵钰聊了一陣家中雜事,見秦茉默不作聲,關切地問:“姑娘生氣了?莫不是怪我一大男子,破壞了你們姑娘家相伴的興致?”

“賀公子多慮了,”秦茉低嘆道,“我不過為生意煩惱。”

“噢?近來酒坊生意興隆,各處酒館客人滿座,何來煩惱?”賀祁攔下伺候的仆役,親自為秦茉添茶。

“這兩日,有一位客人,出手闊綽,高價向酒坊訂了大批量的酒……”

孟涵钰笑道:“這不是好事嗎?愁眉苦臉做什麽?”

賀祁則問:“大批量?”

秦茉颔首,“現銀全款,好幾百壇子,銷了我将近三分之一的現貨。”

孟涵钰猶自不解,賀祁皺眉道:“買家是何人?”

“未曾打聽清楚,我還擔心,是否為你們賀氏一族財大氣粗之舉,”秦茉故作輕松一笑,“畢竟你吓唬過我,不是麽?”

“真不是我和我爹!”賀祁白淨的臉上泛起紅意。

“開玩笑而已!我若懷疑你,豈會與你談及此事?”

賀祁松了口氣,眼珠子一轉,躊躇道:“如此大手筆,放眼江南,能做得到人實在不多……按理說,七叔不會繞開我爹……”

“七爺怎麽了?”孟涵钰一聽,霎時緊張起來。

秦茉心頭蕩起微妙之感,她可沒忘記,杜栖遲喚容非為“七爺”。她不經意撇了撇嘴,暗忖,果真中毒,連個相似的稱呼也能想起那家夥。

賀祁甩了孟涵钰一“沒出息”的眼神,對秦茉道:“前段時間,七叔身體不适,移居孤山別院,基本沒露面,大抵無心理會旁的事……”

“我也就順帶一說,客人未必有惡意,興許恰恰急需罷了。”秦茉輕描淡寫。

孟涵钰聽得雲裏霧裏,杏目滲着羞惱,嘴上卻自言自語,嘀咕着:“哪來那麽多身體不适!”

秦茉錯愕,方反應過來,先前賀祁曾言,杭州賀家長輩的壽宴上,賀與之遲到又提前退席,而後聲稱患病謝絕探訪,導致孟涵钰很是惱火。

悄然端量孟涵钰俏生生的容顏,秦茉心下慨嘆,好一朵嬌滴滴的花兒,何以非要圍繞一體弱多病、脾氣古怪、不近人情、年近半百的大叔亂轉?

表兄妹談論賀與之的話題,無非關于他生辰要送什麽禮物之類的,秦茉無意細聽,擡目遠眺,山水澄明,遺憾良人不在。

茶點吃得差不多,孟涵钰命人清理石桌,拿出筆墨紙硯,對景作畫。

秦茉在旁靜觀,眼見她以長披麻皴畫遠山近石,筆墨秀潤,卵石圈點于林麓間,以疏筠蔓草掩映,細徑危橋茅屋盡得野逸清趣,可見功底深厚。

賀祁似是坐立不安,不等孟涵钰完成畫作,便力邀秦茉到湖邊散心。

秦茉原則上避免與其單獨相處,婉拒兩次後,硬着頭皮,領了丫鬟同行。

面向碧山環繞廣闊幽深的碧湖,二人一前一後踏上草地,并未交談。

日光落在水面,氤氲變幻霧氣,宛如生煙。

秦茉無心細賞,腦子亂哄哄的。

她不曉得,像眼下這種被人“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日子,要熬上多久。

內心深處,她渴望自己終有一日變得強大,無懼賀家的壓力、青脊的調查,可現實注定,她只能成為盛世中庸庸碌碌的商戶女子,提心吊膽,腹背受敵。

這一刻,她無比渴望回到容非身邊。

那人曾對她說——對容某,你大可放心,此秘密,我定會為你守住。

他說——我都知道,有我在,不怕。

他還說——別再說“連累不連累”的話!如真有那麽一日,我,心甘情願。

秦茉怙恃雙失,頂着壓力一路走來,自問從未想過依附男子,但此時此刻,她希望跟前的人,是他。

假如他在,她大概會一頭紮進他懷內吧?

她不需要他英俊潇灑、文武雙全,也不需要他豪邁超群、富甲一方,他曾于危難時挺身而出,在風暴來臨時與她并肩攜手,她便願意把心全部托付。

沉思中,秦茉唇畔挑笑,默然低頭前行,不料賀祁驟然停步回身,她失神之際,險些撞上,驚得連連退開數步。

“吓着你了?”賀祁笑問。

“好好的,怎就停下來呢?”秦茉嗓音透着埋怨。

“我……”賀祁遲疑半晌,從袖口處翻出一小物件,“我想,送姑娘一點小玩意。”

他攤開手掌,上有一掐絲琺琅彩小盒子,約兩寸大小,做工精細,五彩斑斓,華麗奪目。

秦茉沒接,連手也沒擡起過。

“姑娘……”賀祁略微忐忑。

“賀公子,往後請勿再送我東西,我不能收。”秦茉态度堅定。

“為何……?”

“我已……”沖動之下,秦茉差點兒想坦誠自己心有所屬,對上賀祁滿是期待的眼光,她把話咽了回去,改用最委婉的言辭,“我已說過,咱們保持生意往來,當個朋友就好。”

這明顯是拒絕了吧?

波光反射在賀祁年輕的面容上,以致于他的幽深眼眸也似帶一層閃爍不定之色。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個小玩物罷了!”他語帶懇求,“孟四丫頭在看呢!你若不收下,她定要嘲笑我!”

秦茉秀眉輕蹙,“當真不含別的意思?”

“……”賀祁點頭。

秦茉擡手接過,淡笑,“那就謝了!”

她接手的一瞬間,已掂量出盒子裏藏有飾品,估算尺寸,應為耳墜子。

沒準兒,今日鬧這出,諸多周折,只為送她這東西。

既已答應,她不便再推拒,更不好當面打開,唯有見機行事。

二人沿湖走了一段路,繞回去看孟涵钰的畫,閑坐兩盞茶時分,收拾物件上了馬車。

賀祁沿途護送,馬車在衆目睽睽之下進入長寧鎮,駛向秦家主院。

秦茉沒開口邀請他們入內,只說了客套話。

表兄妹二人對望一眼,孟涵钰暗帶狐惑,賀祁則有憂色。

出于禮節,秦茉立在階前,恭送他們離開,并帶笑目送。

只是他們不會知悉,她的笑容随他們遠離而逐漸凝固,再無半點歡愉。

“我出去這一趟,吃得有點撐,想四下走動,你們忙活去吧!”她擺了擺手,待仆役退下後,掏出賀祁所贈的絲琺琅彩小盒,塞入翎兒手中。

“姑娘……?”

“賞你,”她眨了眨眼,“記得每日戴上。”說罷,粲然一笑,轉而西行。

午後長街寂寥,她獨自踏足最熟悉不過的巷道,心潮起伏,悲喜交加。

推開西苑虛掩的院門,院落裏靜悄悄的,竟空無一人。

燕鳴遠行蹤詭秘,山貨商不定期到異地做買賣,一家五口據說回老家了,可容非呢?白日留守打雜的小厮呢?

落寞感油然而生。

他不在。

即使約定為期兩個月的等待,即便說好不讓外人知曉,她還是想見他一面。

環視四周,她心頭發虛。

這迫不及待的樣子,給誰瞧見都不好。

她徒生退意,咬着下唇,轉身便跑。

剛奔至大門處,忍冬藤蔓後猛地探出一臂膀,快如閃電,像是要揪住她,吓得她矮身鑽過。

“站住!”

那如溪澗澄澈,又隐含陳釀甘醇的嗓音猶有幽怨之意,自她身後緩緩傳來。

她撅着嘴,慢悠悠回頭,“幹嘛躲起來吓人!”

花架後出來一人,赤了上半身,軀體英偉,寬肩窄腰,滿身細密的汗珠子使玉色肌膚散發柔亮光澤。

秦茉迅速瞥了一眼,臉紅似燒,急急轉過頭,啞聲道,“你、你……”

那人步步靠近,胸腹如騰湧熱流,有意無意抵至她背後,燙得她如熟透的蝦子。

他略一低頭,嘴唇附在她耳畔,沉嗓悶悶的。

“舍得來看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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