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口哨聲忽遠忽近, 因得不到回應,漸遠漸無聲。

秦茉惶恐之色稍退,暗舒一口氣, 僵直身軀緩緩松懈。

環視四周, 溪澗上游的瀑布離此甚遠, 水流至前方溪湖前, 已無洶湧湍急之勢。

他們所處之地,與其說是個山洞, 不如說是山石被斜斜劈掉了一塊,若來場暴風驟雨,瞬間能将二人淋濕。

秦茉下意識把直挺挺僵卧在地上的容非往裏挪,見他僅穿着貼身衣裳,被她扯爛之餘, 還因滾落而沾了不少泥濘。

他如冷玉的額角青了一塊,手腳略有擦傷, 可憐,狼狽,甚至有一點好笑。

怎會倒黴到這程度?用機關匣子放暗器,也能把自己紮暈過去, 聞所未聞。

她行至溪澗旁, 打濕帕子,輕輕擦淨他臉和手的淤泥,拔下簪子,刺其人中。

還不醒……等他醒了, 會不會又說她“為所欲為”?

既然如此, 別白擔了罪名。

想到此處,她捉狹似的, 趁機捏他鼻子,複而在他臉上掐了一把。

要是有筆墨,她定要給他畫幾撇胡子,點些麻子,而後不告訴他,任由他頂着一張大花臉回鎮上……

她玩弄着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幻想鎮民見了他怪模怪樣紛紛捂嘴而笑,他卻一臉懵的場景,頓時笑得全身打顫。

若非怕惹來那狂徒的夥伴,她真想笑出聲來。

可惜啊!雞蛋沒能拿下來吃……折騰半日,餓死人!都怪這家夥跟死豬一樣沉!

想到他此前曾趴她身上,壓得死死的,她怒而捶了他幾下,恰好被他胸口一物硌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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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開他早已淩亂不堪的中衣,她摸出挂在胸前的黃銅鑰匙,反複把弄。

與上回門窗關閉的昏暗房中相比,此際天光明亮,外加沒容非搗亂,更能看清這鑰匙的細微之處。

大小确實與妝奁暗匣裏的小孔極為相似,唯獨鑰匙太薄,感覺一擰即斷。

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臆想翻湧複至。

會不會是……母親記錯了?或許那從未露面的未婚夫,不姓龍,而是姓容呢?不過,要真是他,他應該知道婚約才對啊!

秦茉重新整理好容非的衣裳,輕撫其亂發,心頭一軟,托起他頭頸,置于她腿上,好讓他舒服些。

沉思良久,她于風聲、水聲中依稀聽到坡上有人說話,距離太遠,聽不大真切。

她閉上雙眼,摒除心中雜念,逐一分辨混雜聲響中的人言,隐約聽出了“刺客”二字。

刺客,是指被她綁起來的棕衣男子麽?

她悄然放下容非,小心挪步走了四五丈,探頭張望,只見那男子和容非一般,沉睡未醒。

坡上人似以刀劍棍棒等物拍打草叢,秦茉猜想他們在搜尋,正想将男子藏到樹底下,卻聽得一人恭敬地道:“王爺,屬下一時疏忽,讓那家夥給跑了,不過他身受重傷,鐵定跑不遠。”

王爺?

秦茉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是王老爺還是王爺?若真是位王爺,豈會跑到這小鎮邊緣?

一人淡淡發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餘下四五人同時應聲。

來不及挪動棕衣人,也沒細想那王爺的嗓音為何有些熟悉,秦茉慌忙将木匣丢入更深的灌木叢內,加快腳步奔回“山洞”處,試圖盡己所能喚醒容非,好一同脫身,然而那家夥半點兒也不動。

秦茉暗自祈求,興許王爺會因二人以離奇方式制服了刺客而放他們一馬,但她和容非私下出來游玩之事,終究瞞不住了。

果然,坡上人根據血跡、地上打鬥痕跡、草木折損,推斷出刺客已滾落陡坡。

當他們施展輕功滑下時,發現身上帶血、腰上紮了針、手腳被縛、閉目昏睡的棕衣人,皆驚得說不出話。

有人提了棕衣人上坡回禀,其餘人則循跡而覓,最終于七八丈外找到了容非和秦茉。

秦茉強作鎮靜坐在一側,拿着枯枝戳畫着地面沙土,見兩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闊步而來,當即垂首。

“……秦姑娘?”來者異口同聲。

秦茉吓了一跳,這、這兩人怎會認得她?

她茫然擡頭,神色略帶窘迫,逆着光,她需要定睛細看,才能看清這二人面目。

他們均身材健碩,膚色黝黑,竟是曾有一段時間常去青梅酒館用膳的客人!其中一人,便是與調戲魏紫的光頭男子決鬥于卧仙橋的灰衣青年!

“你們……”秦茉瞠目結舌。

她雖知這兩名食客為一夥,也覺他們出身不凡,卻萬萬沒想到會跟一位“王爺”連在一起。

“姑娘,別怕,我們沒惡意,”一人面帶疑惑,“這位……何以躺卧在此?”

秦茉沒轍,只好說,自己出來散步,撞見容非,誰知被那棕衣人拉住腳踝;容非與那人扭打滾下山坡,她扶着樹幹半滑半跑追下來;容非撿了一盒子,發射機關,用鋼針射中那棕衣人,自己也被傷了。

“二位的仆侍呢?”那年紀稍長的男子剛開口,被同伴以手肘撞了撞,随即一愣,再觀容非衣冠不整,又了然一笑。

秦茉無地自容。

鎮上早有她與容非的傳聞,此番謊言如此拙劣,說什麽散步、偶遇?擺明了就是私會!

至于何以私會到脫了外裳的地步……她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兩人見容非自始至終紋絲不動,但呼吸平穩,提議先将他帶離此地。

秦茉既喜亦憂,颔首應允。

當下一人背起容非,另一人找到機關匣子,飛奔上坡禀報,說已找到弄暈、捆綁刺客的人,是秦家姑娘和那位容公子。

“什麽?他們沒事吧?”一人低聲發問。

秦茉戰戰兢兢往上走,聽了這嗓音,倍覺耳熟,擡目偷瞄一眼,登時愣住。

樹下一名青年正好回過頭來,他算不上高大,頭戴嵌銀冠,一身天青色團雲紋緞袍,腰懸金鑲白玉縧環,濃眉大眼……不正是前些天與她道別的姚師傅嗎?

其餘人等均着裝統一,意味着姚師傅是他們當中身份最特殊之人。

他、他是王爺?!

秦茉疑心自己幻聽兼眼花,可對方見了她和容非後流露的關切,分明只有熟人才會有。

強烈的震駭使得她如被巨雷劈中,呆立原地。

片刻後,她尴尬而笑,盈盈一福:“民女見過王爺。”

姚師傅先是一怔:“姑娘……知道了?”他以審問目光掠向兩名下屬,神色頗具威嚴。

二人無辜對望,秦茉解釋道:“我……民女方才無意間聽到諸位對答,此前不識王爺大駕光臨長寧鎮,多有得罪,還望寬恕。”

她一旦發覺此人地位非凡,立即明白,以其年紀、氣度,應是今上的二皇子越王。先前聽聞越王無意參與朝中争鬥,向往人倫,酷愛自由,因而時常微服私訪,編書造冊。

只是秦茉膽子再大、再異想天開,也無法想象,尊貴的越王會搖身一變,成為小鎮酒樓的點心師傅,更屢次三番,親自送點心來問候她和魏紫。

對應這幾名護衛,時不時到酒館用膳,暗中為魏紫抱打不平,甚至私下替她收拾了一群小混混和劫匪……照這麽說,前幾日那樁來得稀奇的大生意……?

秦茉脫口而出:“是王爺派人到酒館,定了大批量的酒?”

越王嚴肅的面容突然添了一絲腼腆,他溫聲道:“本王正需要一批酒接待客人。”

秦茉察言觀色,料想此為托詞。

他要世上任意好酒,唾手可得,非得繞着彎兒從她這小鎮酒坊預訂?必定想用高價買酒這一招來幫助魏紫,但事前高估秦家酒坊的能力,後來生怕她們供不應求,才寬限了日期。

他既身居高位,待秦家一家寬厚,秦茉不好當面拆穿他,行禮謝恩。

越王問那機關暗匣從何而來,秦茉一口咬定是路邊撿的,容非不會操作,才把自己給紮暈。

正因容非昏了,此言可信度大大提高。

下屬已在他們談話過程中重新捆好那名刺客,并裝入一麻袋中。

見秦茉眸底帶着狐惑,越王淡然一笑,提及他前段時間在衢州端了一名貪官,這刺客極有可能是貪官餘黨所派遣,趁他出遠門,道上截殺。

秦茉本想問他,為何去而複返,又怕得到的答案讓雙方更窘迫。

閑談了一陣,陌生感散去,越王并無絲毫架子,秦茉亦沒原先拘謹。

臨近黃昏,越王的手下分作兩批,七人押送兩名被俘的刺客先行離開,餘下七人靜候吩咐。

“姑娘是要回鎮上嗎?本王派人送你一程。”越王望了望趴在馬背上的容非。

容非長睫傾垂,睡容沉毅,對外界無絲毫反應。

秦茉既對其狀态而焦慮,又不得不先應酬越王,心知若公然帶衣衫褴褛的容非回西苑,長寧鎮估計得炸開!

相較而言,她寧願把秦園炸了。

“回王爺,我……回秦園。”她咬了咬下唇。

越王似是有意刁難她,唇邊揚起一絲笑意:“那這位公子……?”

秦茉羞惱垂目,小聲道:“容公子乃秦家的租客,帶至秦園由大夫診治也是應該的。”

“僅僅是‘秦家的租客’嗎?真的假的?”越王眯眼而笑,一揮手,示意衆人往南行。

秦茉落後他小半步,深覺這僞裝成“姚師傅”的越王,表面看上去溫和老實,實則一肚子壞水。

她抿了抿丹唇,半開玩笑回應:“真真假假……王爺不也自稱點心師傅麽?還說自己叫姚黃!”

“本王母後姓姚,至于‘姚黃’二字,明顯是玩笑。”

“那日我有眼不識泰山,說話多有沖撞,還請王爺恕罪。”秦茉想起曾明裏暗裏問過越王對魏紫的情誼,眼下方知人家是天潢貴胄,當真覺得自己過于異想天開。

她說——依我看,你如此待她,并非只為“救命之恩”吧?

可對方堂堂一王爺,怎可能會真對魏紫有什麽?

越王從她赧然情态中記起臨別的挽留之言,微微一笑:“魏掌櫃于本王有恩,姑娘一家待本王很是客氣,談何得罪?”

秦茉終于道出盤踞心頭的疑問:“請問……王爺為何會去長興酒樓做點心?此事,實在令人費解。”

“本王幼時在宮中以貪吃聞名,五歲時開始親手做糕點,這興趣維持多年;後又受兩位長輩影響,成年後喜歡到處游走,閑暇研究各種點心的做法;

“這幾年,本王計劃編纂一系列有關飲食的書籍,為宮廷存檔,目下已收錄了不少珍稀種類。

“本王慕玉蓮水晶糕之名而來長寧鎮,曾命人以千金求秘方,遭到老師傅的拒絕。後來……後來才有了親自拜師學藝之念。”

秦茉仍覺不可思議。

越王自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姑娘不理解,對某項技藝癡迷到一定程度,會放下所有身份地位去鑽研;或是對某事抱有強烈信念,會抛開一切去追尋。本王自幼接觸的長輩中,就有此類佼佼者。”

他生性純良,不争不拗,卻自有一股恰到好處的從容威儀,多一分顯尖銳,少一分顯懦弱。

飛瀑聲逐漸清晰,不多時,衆人走到了竹亭附近。

容非的馬還在樹下,百無聊賴搖擺着尾巴,見了容非,歡嘶一聲。

亭內畫作已幹透,筆墨深幽雅致;桌上除了畫具,還有秦茉帶來的糕點盒子,還有她那把墜了碧玉的小團扇。

餘人見狀,各自浮現淺笑。

秦茉自知無需多作辯解,說了已無任何意義。

在他們含笑注視下,她滿臉紅雲,硬着頭皮入內,雙手略微顫抖,一一收拾好容非之物。

她心中懊惱,容非這家夥!他一覺睡過去倒好,留她一姑娘家應付這幫爺們兒,所有戲谑、嘲弄,全由她承受了!

她局促提了楠木匣子,暗搓搓地想,等他醒後無虞,務必修理狠狠一頓,方能解恨。

作者有話要說:

上個文的吃貨包子長大了,變成了越王。

容小非:過分!我睡了整整一章!

吃瓜群衆:快醒來啊!不怕媳婦被人拐了?

感謝大家的訂閱~愛你們每一位!

特別鳴謝:好大一碗麻?g??扔了2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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